空出来两石凳,郑喆坐了一个,远山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
姬疏正要开口,郑喆打断他:“兄长问我还需不需要向王上请旨进窦窖。”
原本就是因为姬疏想翻找窦窖文献,回忆当年的治病方法,郑喆才偕同北上。
“太史寮不是设在太庙么,”姬疏道,“想见我师父还是得进到太庙。”窦窖就埋在太庙底下。
郑喆点点头。
姬疏紧接着问:“你们准备从何处入手追查刺杀?”这人真是有一颗无处安放的济世救民心。
郑喆反问:“你是闲得没事干么?”
“难道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吗?”姬疏反应很快。
“怎么没有?”郑喆挑眉,“不是请您想办法治治我的病吗?见到令师之前,您就不能提前琢磨琢磨?”
大概方士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生不易讲课之余,眼珠抽空朝姬疏转了一下——“所以匿影术之关窍在于障人之耳目,幻化外形,事物本身并未发生变化......”
徒弟小心翼翼:“师父,这是障眼法吧。”
生不易:“......”
姬疏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停顿:“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琢磨呢?得了吧郑二,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郑喆扶额,“人都抓到了,当然是连夜审讯。”
姬疏道:“我以为你是要将此事连着那个谋士一起查来着。”
不得不承认,这人真的很敏锐。
郑喆看着他:“我倒还没发现两者有什么关联,你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姬疏兴致勃勃,“其实吧,那个姜虞说的也有些道理......”郑喆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理智一点。如果那个吕缜说的切实可考,郁良夫意图在郑国重演燕都惨案,正好郑国两位公子兄弟阋墙人所周知,不加以利用简直可惜。郑侯指派郑序宗见,本就有立储之意,你无缘无故非要同往,难道不令人想入非非吗?此时再来一场刺杀,不管成功与否,矛头都很容易指向你。”
郑喆道:“你也知道没有证据容易想入非非,就别乱说话。”
姬疏“啧”了一声,一脸嫌弃:“得,那我给你一个思路。既然你已查清郁良夫原是贾潜,又知此人向来行事神秘,揽雀楼里都没几人见过他。吕缜既能认出他,就一定不是局外人,很有可能也是当年揽雀楼里幸存者之一。”
有道理。郑喆一时拿不准此时究竟应该是“技不如人甘败下风”还是“虽然知道你能但没想到你敢”,只好用一种不痛不痒的责备语气道:“您是监听了整座驿馆吗?”
“错了,”姬疏摇摇食指,“不是我想监听,实在是过于耳聪目明,四面八方的絮语全要自己灌进我耳朵里。唉,我也很苦恼的么,”说到这里突然露出笑容,朝郑喆挑挑眉,“这种感觉,你不也体会过吗?”
郑喆一愣,待要斥他胡说,猛地想起自从姬疏擅自施展术法后就莫名其妙变得格外灵敏的五感,额角青筋一跳,心道:看在你对我兄长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且不与你计较。
郑喆不想谈论这些事,姬疏就更无聊了,只能逗逗他师兄的两个徒弟寻点乐子。
那两小徒弟据说是打小就跟着生不易,同师父有父子之谊。和当年的山无鬼与生不易很像。姬疏从前就有些看不惯,如今生不易早到了从心耳顺的年纪,脾气好了不少,不与他一般见识,他就变得格外嚣张——“匿影术嘛,书简里没有记载吗?什么都要问你们师父,自己学不会走路?”
两徒弟唯唯诺诺不敢反抗。
生不易充耳不闻:“修习匿影之术以藏匿身形,四方皆可来去自如,其诀窍就在于‘大象无形’四字之中。你们来品一品,可有什么见地?”
徒弟茫然。
生不易解释:“至形之物包罗万象,与自然浑为一体,方能化有形为无形。”
郑喆安静旁听,觉得这解释和没说一样。两徒弟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无比真诚地表达赞同、崇敬与惭愧。
姬疏讥嘲一笑。
生不易淡淡道:“匿影术虽则难学,但好处良多,你们日后便会懂得。像你们师父我,昨天早晨便是以此匿去行踪。又比如你们师叔,之所以能进出二公子府邸如入无人之境,也是仰仗此术。”
姬疏:“......”
郑喆:“......”
傍晚时分,赵四和若黛一同来了。
若黛送来一个香囊,加了柏子仁、远志、白芍、桂枝等药材,给郑喆随身佩戴以安神养息。郑喆这时才意识到,腰间还挂着那块遭姬疏嫌弃的劾鬼符。正人无故,玉不去身,他从前佩惯了玉璜连珠,这次北上服饰用具一切从简,腰间一空就很别扭,竟也忘了把劾鬼符取下来。
“给公子收起来么?”远山拿着劾鬼符问。
郑喆略一思索,道:“挂篷车上头罢。”原本还指望生不易的这块符箓能牵制姬疏,奈何客卿先生这个师弟比他还要深不可测。
牵制么......郑喆又想道,现在或许并没有必要了。
赵四则是来送关于吕缜的消息。离开燕国整整两日,留在后方收集信息的属下终于赶上了队伍。
“吕缜此人竟比那屠夫与贾潜还要难查,翻遍整座燕都城也找不出一点线索,仿佛是个凭空捏造的人物一般。在郑都时,属下还能查出他的来路,可在燕都真是连个影子也摸不着!”赵四忿然。
自燕都而来却又不存在于燕都,除了也曾改头换面不做他想。
竟又给姬疏说对了。
第26章
若黛作为君夫人亲自挑选给小儿子的贴身医女,手艺还是很不错的。郑喆将安神香囊置于枕边,第二晚便要睡得好些,晨起时适逢郑序遣人来请他,说是小司寇一大清早造访。
远山已经连着守了两个晚上,不知是否因为精神紧绷,看上去倒也不显憔悴。
“真的不用,”郑喆推开房门跨出去,微微侧头劝巴巴跟着自己的侍卫,“你信不过虎贲军还信不过延林卫?再说你把自己熬垮了,我就安全了吗?”
远山摇摇头,道:“公子都没个贴身的护卫,我不能走。”
“还有暗卫守着呢。”郑喆无奈。
远山小声说:“可是赵四不在了。”
赵四作为郑喆的护卫头领,为人机敏武艺超群,一向最为得力,但现在被派去看着郁良夫了。
什么情况?郑喆没想明白。合着与山齐养了百十来个护卫,自家忠心耿耿的小伴读只看得起赵四一个?
从东厢走廊里出来,遇上生不易又在枣树下给徒弟讲学。大约是旅途终于结束,课业也要抓紧了。姬疏半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陪着他师兄。
郑喆走近,姬疏盯着他的衣服打量一番道:“这套不错。”
郑喆今日穿了一件绀青地大袖锦衣,和一路上的服饰一般朴素无华,并无佩玉玛瑙蚌珠金线作饰,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只好点头干巴巴道了声晨安。
进正房时,照例把远山留在门外,同小司寇带来的几个士兵一道。郑序被姜虞按在榻上不让起身,见郑喆进到起居室,只能伸长手臂引他和小司寇相见。
小司寇坐在昨日驿丞的位置上,看上去忧心忡忡,对郑喆郑序道:“兹事体大,不得已一早来打搅二位公子,还请见谅。”
待郑喆同他客套了一番,郑序才说:“可是追查刺杀有了进展?”
小司寇愁得眉间几乎要挤出道沟来:“那日捉拿刺客,不是二公子领着在齐驿馆拿的人么。这经纬纵横的,他往哪条道逃不好,非要躲进齐国驿馆?又不是二公子的人逼的......”姜虞暗戳戳盯了郑喆一眼。
“臣等将人带回去,第一件事也是询问此事,谁知那刺客竟半点不避讳,说......”小司寇犹豫了。
“说什么?”郑喆追问。
小司寇顶着屋里三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威压,话音一转,决定先做个铺垫:“依臣愚见,那日齐使既允了虎贲军进馆拿人,也不作藏匿,想必与那刺客不是一路的。”
三人默认。
“若能得齐使相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喆与郑序对视一眼。
小司寇道:“那刺客说自己是齐国人,要求转交给齐国处置。”
议事完毕,姜虞要将两人送出去,郑序拉住他胳膊小声道:“你既不愿别人打扰我养伤,何不把事情都交给阿喆处理?这些公务又不是什么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