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好事,想必也有忌讳。”
师父却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神木就长在昆山,当初甘泉宫却无一人敢行此道拼一个人身成神。盖因此法过于烈性,稍有不慎,请来的神灵便会反客为主侵占肉身,以区区凡人心智是断然压制不住的。若要为你行此法,须得......”
师父开始详细讲述流程,少年师兄把耳朵留在亭里,眼睛盯着面前湖中的游鱼。大概是没有吃食的缘故,湖心亭边的鱼逐渐减少,倒影苍翠的水面终于归于沉寂。少年师兄从石阶上站起来,转向亭子——师父最后叮嘱道:“且斋戒半月,之后我再为你主持仪式。”
他郑重拜谢,起身时正好撞上少年师兄盯过来的目光。少年师兄毫无表示,冷着一张脸翻进亭子,跟在师父身后一起离开了。
斋戒三天与斋戒半月,其实根本无甚分别吧。需要半月时间的人是师父才对,成日不见踪影。他有时能遇上师父正顺着湖边水榭亭阁间的幽径往外走,估摸着是刚从甘泉宫某个藏满法宝秘籍的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拿着“赃物”,看见他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那小子,你知道师父最近在干什么吗?”他偶然一次在湖心亭遇见少年师兄,顺口问道。
少年师兄把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睛吓了他一跳。
“你真是没地位,师父都不告诉你!”
他心中一哂:“那你告诉我呗。”
少年师兄又把脸转回去,冷冷道:“师父要走了。”
“什么?”
“师父要走了、云游去了!不管我们了!”
他没听懂,不是说就在昆山归隐吗,怎么又要外出云游?
“你呢?你跟着去吗?”
少年师兄给了他一个仇恨的眼神:“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说了师父不、管、我、们了你耳朵聋了吗。”
哦,这个归隐原来说的是两个徒弟。
他此时对“那小子”深感同情,过去坐在旁边友好地拍拍人家肩膀:“师父不管你,你可以死皮赖脸粘上去嘛。”
尽管只有半张脸,也能清楚看见少年师兄翻了个白眼:“师父有大神通,岂是你想跟就能跟的。”
“我是被师父从雪地里捡起来的,当时身上还裹着襁褓。这么小的孩子,如果不是师父,肯定是早夭的命。师父救了我,又抚养我长大,就是我的父亲!哪有父亲抛弃未及弱冠的儿子呢!”少年师兄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扑簌簌掉眼泪。
他礼貌地别过视线,嘴里安慰道:“你也说师父有大神通,先天有灵者寿与天齐,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你和师父一起的这十来年对师父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你把师父当父亲,师父还未必把你当儿子。不如就想开一点,仙人独行,哪来的家人呢。”
少年师兄“啊”地一声怒吼,甩手把什么东西砸进湖里,那东西上估计还附了法力,一砸一个冲天的浪花,场面颇为壮观。
少年师兄掏掏衣袖,捧了一堆出来一个个砸湖发泄。
他定睛一看——哟呵,这不是当初练手刻的劾鬼桃符吗?刻完一并交由主管“打杂”的少年师兄保管了,如今掏出来,有少年师兄自己的,也有他刻的,唯独没有师父刻来做示范的那几个。
他叹了口气。
半月后师父带他出门,将少年师兄一人留在老宅,神色看上去与平日里并无二致,语气也古井无波:“我再强调一遍,你在老宅生活无虞,不要妄图出门寻我。”
少年师兄当场眼眶就红了,差点没抱住师父大腿痛哭一场,声音里有很重的鼻音:“是,弟子知道。”
“走罢。”师父对他说。
甘泉宫依靠山林修建,出门再向山下走,神木谷就在阳坡。按理高大的乔木之下不会有太茂盛的灌草生长,但也许是向阳的缘故,谷里灌草能长到齐腰高。师父穿着从云长袍、脚踩布靴在前领路,丛生的枝桠未触及师父袍袖便自动向两侧退去,行走其间可谓悠然自得。他用双手艰难分开灌丛,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劳动的辛酸。
神木生长在树林间,是正中央独占空地的那棵,看上去和寻常根系粗壮、单从风霜累累的树干就能看出岁月的老前辈们没什么不同。
“事实上,这是独木成林,”师父解释,“最老的那棵是原身,其余都是它的枝丫。”
他讶然,老实道:“但弟子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同。”
师父站在原身老树下朝他招手。师父来时两手空空,此刻却似摄空取物般右手横抽出一把剑——剑光并不凌厉,因为剑身上有层叠内秀的松纹——是那把于王都北郊山坡上斩杀百人的松纹古剑。
他喉头一哽,面上却毫无异样地缓步上前。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剑柄原来还依照北斗星的方位镶嵌着七颗绿松石。
请神仪式可以很难,因为凡人无法与神沟通,也可以很简单,只要引领仪式的大巫术法高强。
他跪在神木跟前。师父手持七星,围绕神木步罡踩斗。他恭敬垂首注视地面,目光不敢乱瞧,但想象中师父这样容颜俊美又性情超脱的仙人跳起傩戏总是有些好笑的。
所以不是傩戏,是一种与星辰相应的踩斗步法。
他耳边传来松纹剑清越的剑鸣,起先断断续续,后来清鸣不绝。树林无风自动,悉索声与剑鸣应和。师父没有开口,声音却在他脑海里响起——“神迹赫赫,恭请驾临”。
头顶突然被一股凉意覆盖,随即穿颅而入,冰河一般冲刷遍全身!他瞪大眼睛,嗓子仿佛被攫住一般发不了声,失去掌控的身体委顿在地,四肢被冻得抽搐。
冷入骨髓的气息侵进身体每一寸角落,意识仿佛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白茫茫一片死寂。
不......他的挣扎被埋葬在雪底。失却生机的雪原,寒冷而阒寂。
我拒绝,我拒绝......无边无际与天交融的苍白,渺小与宏大。
快阻止它......宏大而苍白的雪原上,黑幢幢的死亡铺天盖地,寂静地覆来。
松纹剑轻轻点在老树根上,师父俯身打量:“还行吧?”
他睁开眼,点点头。
师父咧嘴一笑,细长的眼尾带出一点讥讽:“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到甘泉宫穿上大亓宗庙里供奉百年的国礼祭服,那么厚重的巫力压制,你还能逍遥到几时?”
“它”也咧嘴一笑,出露的犬齿像是森冷的獠牙,眼神冰冷仇恨。
“要不是你胆子太小,我就给带这儿来了,还轮得到你威风?”师父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它”额间,缚身术便牢牢捆住手脚令“它”动弹不得。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喑哑的嘶吼,像是某种古老禁忌的音节。
师父屈指一弹:“去。”
少年师兄正在老宅大门前撒泼。
撒给谁看呢?正是因为没人看见。
少年师兄对着门柱全打脚踢、大哭大叫,全然丧失了平时冷面俏郎君的风采。
那日湖心亭里的对话终究给少年师兄的内心留下了阴影。只要想到师父寿命万万年长久,自己不过是小小一段十来年的插曲,下一次云游说不定又能收个陪伴十年的小书童或者小弟子,老宅里这位就会被抛在脑后不知何许人也,少年师兄就气得发狂,发尽上指冠,对着实木门柱轰出一拳裂洞。
一阵风吹来,风里有不同寻常的声音。这是前兆。
少年师兄停住手脚,警惕地看向大门。
下一刻有一道影子穿门而过、直入厅堂,速度之迅疾令人只见残影。
少年师兄来不及反应,追着残影试图拦截。那股被极速带起的狂风终于姗姗来迟,吹得少年师兄一阵找不着北。
寻着残影的气息找进甘泉宫主殿,少年师兄一路惊疑不定。从前在老宅居住时,师父虽无明令禁止,但实际的生活范围只有湖边一圈房屋,宫殿高台都在外围,从来没去过。
主殿像是近日才被人打扫过,虽能看出废弃已久的残败,但至少窗明几净。宫殿内大红的漆料显出原色,梁柱上雕刻的兽纹图腾蕴藏着厚重的威压。正座被人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木制衣架,衣服从上面掉落下来,正正盖在地面那东西身上。
“咕噜”——少年师兄咽了口唾沫。
那团东西轻微起伏,衣服印出一道清晰的脊背线条,看样子是个人。那人手臂撑着地面缓缓坐起来。玄黑衣袍披在肩上,更显得面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