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对那人说话的神态并不感兴趣,他的视线转向别处,内心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还有谁想要我好好活着呢?他想,不如就遂它们的意好了。
“你本就体虚气弱,原也活不了几年。若是贪恋尘世,每日为案牍劳神,如今冶葛再添一把火,可能没几日便殁了。要想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只有我之前告诉你的唯一办法。就算还没想好,你也没几日可想了。便在此刻做个决断吧。”
那人的语调简直平直如镜面,话却说得又直白又讽刺,叫人心里生出一股凉意。
他有些怨愤,目光刀锋一般向那人刺去。那人虽对他说话,却竟也没有看他,侧过半张脸——尖削的下巴,颌骨线条优美流畅,左眼角生着一颗小小泪痣,鲜红的颜色,艳丽而妖媚。
目光刺了一空,怨气便从心底泄出去。他怔怔地想,大祭司仙人之姿,哪里懂得凡人的疾苦。仙人独行,来去都了无牵挂。我虽看着孤苦伶仃,临到头要舍弃的东西却也不少。
“请容我再想一想,师父,”他说,“明日一定答复您。”
再给宽限一日又能有什么变化呢?多思无益,千虑一失。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应该去向前人求教。王都的前辈有很多,但最好的那一个,是在生命最初的最初,将他带到世上吃苦的人。
我应该去问问她。
我什么都听她的。
虽然她从未喜欢过我。
但我一如始终地爱着她。
旅途中的每天清晨,最早醒来的都是延林卫和他们的首领。从礼器马车到路线队形,事无巨细姜虞都要确认一遍。
等他做完这些,郑序也打开了房门。郑序长在军营,作息规律,早上要在屋里打完一套行军拳才出门。服侍郑序的小伙子是从延林卫里挑出来的,十来岁光景,做事麻利,主要是行军拳打得好。
郁良夫和生不易师兄弟也起得早。毕竟客随主便。
最慢条斯理的当然是郑喆,往往在众人都已收拾齐全等待驿站的早膳时,若黛才从她一路携带的小炉上端起煎好的药给郑喆送去。(那药是在若黛自个儿歇息的屋里煎好的,不知要熬多少时辰,或许若黛才是所有人中起得最早的也说不定?)喝完药才轮到晨起梳洗。不过郑喆身体抱恙,并且梳洗的速度很快,因此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郁良夫和生不易在院里闲聊,生不易这个人,亲和得好像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郑喆房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有双眼睛藏在缝隙后,淬毒的目光盯着他们。
“看清了吗?”郑喆轻轻吹散汤药上浮动的热气,垂眼问道。
若黛安静收拾几案上隔夜的茶具。远山有些不安地按住腰间剑柄。
赵四用一条黑巾蒙住那双眼睛,将人扯着衣领拎到郑喆跟前——正是揽雀楼前的疯乞丐。
郑喆喝着汤药,并不看他。
疯子嘶哑道:“徐怀已死,贾潜独活!他就是贾潜!”
郑喆问:“你是何人,如何认识贾潜?”
那疯子的腿脚好像有毛病,半瘫在郑喆脚边,尽管什么也看不到还是蓬头垢面地仰起脑袋:“贾潜这个人胆小狡猾,加入揽雀楼三年有余都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过面。他是世子殿下的入幕之宾,来去都有篷车接送,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一年,殿下奉命去江安办事,带了几个心腹,出城时下车例行检查,殿下唤其中一个作贾生。我远远瞥见一眼,才能认得贾潜。”
陶碗搁在几案上,清脆一声响。
郑喆重复:“你是何人?”
疯子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非揽雀楼中人。只是仰慕世子风采的区区市井草民。这位公子,你既于我存疑,又何必追根究底。”
“你又为何日夜守在揽雀楼前?”郑喆完全不为所动。
“为了让那些卖主求荣的蛆虫得到报应!”疯子恶狠狠道,“靠出卖殿下在两年前的浩劫中苟且偷生,转身又去别的主人脚下做狗。这些人只要我还能认出来就不会让他们好过!”
郑喆下榻,若黛给他系上外袍。“贾潜呢?也是卖主求荣的货色么?”
“当然!两年前事发的夜晚揽雀楼更无一人外出。期门骑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连殿下都没能逃出去。徐怀、陈缜这些人全死了,为什么贾潜能活下来?!”
“你一个‘市井草民’,”郑喆看着他,“知道的还挺多。”
疯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您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要不要继续养着这条狗还不是全凭您做主。要我说,像他们这种朝秦暮楚、出尔反尔的叛徒,各路主君若不想覆前车之鉴,还是远小人为好。”
语气像在讥讽,又有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分明是燕都有家有业的平头百姓,却整日乞丐一样守在揽雀楼门口,见人就咬,被人断腿□□也不肯离开。
分明是貌美才高的少年伶人,有机会在揽雀楼演出得一众贵族子弟青睐,却偏偏唱一出天妒英才,惹世子当场发怒。
郑喆手伸向蒙住疯子眼睛的黑巾。赵四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制止,郑喆自己又收回了手,神情间有罕见的极力试图隐藏起来的锋锐:“燕世子岫,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将一个人介绍给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切入点。那疯子双目被蒙,不识郑喆身份只道是个有权势的公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自个儿琢磨一会儿,以为郑喆也来自燕都某个世家,估计是抱着为燕都贵族势力倾轧纠纷“添砖加瓦”的心态,说:“世子当然是个极好的人,孝顺国君厚待兄弟。坊间风传世子与其弟不合,又岂知吕良最是敬慕他这位兄长。否则我如何能在揽雀楼门前守得全须全尾?世家联手将世子逼死,心中仇恨最盛的恐怕就是吕良了。此人冲动,易受感情驱使,那些手上染了世子鲜血的公卿们迟早有一天会遭到他的报复。”说完又“咯咯”笑起来,恶意满满。
郑喆也笑:“行,今天多谢你了。”冲赵四使个眼色。
赵四走到后窗,支起窗棱伸手向上招了招,一人从屋檐上倒挂下来翻进屋,二话不说动作迅疾拎着疯子的后领从后窗跳了出去。
可怜人家勤苦一趟来送情报,却是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拎着来又拎着去的待遇。
第15章
离开燕都城时并不太顺利,正巧遇上大批流民被驱赶出城。手无缚鸡之力的饥劳百姓对上真刀真枪的士兵,一时令人悲怆。
郑国的仪仗队被迫停在官道旁等待驳杂的流民队伍通过。郑喆出来透气,见到生不易也下了马车立在官道边面朝人流,他那两个消失了一路的小徒弟正在他身边侧耳聆听教诲。
郑喆也朝流民潮走过去。
生不易大概脑后长了眼睛。等郑喆靠近他身边时,听见老先生说:“春夏养阳,生气畅通。二公子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郑喆笑道:“都是您师弟的功劳。”
老先生叹口气:“这样好的时节,偏偏有人流离失所、多灾多难。叫人生不出半点春心。”
郑喆一来,那俩徒弟便垂了脑袋退居一旁,此时听见师父的话,面上立时显出同情不忍来。还是俩十三四岁白糯糯圆敦敦的小子,却跟着几百岁的老师父学会了悲天悯人。
“这些人本是王都的子民,天子尚且照拂不了,燕都恐怕也没有能力保障这么多百姓的温饱。毕竟燕国的土地也有一部分在北方旱区,给都城的供给较往年应是削减了许多。”郑喆解释道。
“最终受累的还是这些百姓,有家不能回,整日寄人篱下遭人驱赶,”生不易突然偏头看了郑喆一眼,“这些流民被赶出燕都后,确实只能去到郑国吗?”
说的当然是郁良夫昨晚的分析。分析得当然没有问题,生不易问的也不是这个。假如流民真的到了郑国,郑国人会接纳他们、给一口饭吃吗?虽然化外已久,老先生却始终不能忘却机心。
郑喆沉默片刻,道:“收留这些人,于人情是为天子分忧,于天理是地利人和,本不该有推辞。但如今王室衰颓诸侯异动,观局势如履薄冰。若是轻易收留王都子民,落得个代天子牧民的罪名,便是亲自给了天子一把斫首的屠刀。哪家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流民若能各国散落倒也无妨,然而正如郁先生所言,出了燕国势必去往郑国。燕君能驱逐流民,全仗着天子伯父的身份赌一个情面。郑国却是赶不得也留不得,十分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