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停笔,依旧急迫地、满怀忧郁地提笔写下这些话,等待着折起这封信,寄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这将来如果深埋于地底,在我的尸体旁,在她身旁,也就完成了使命。
这就是我写下去的原因了。科斯林先生,我恳请您看下去。
我想了很久,折损过几张废纸页,费力思索着该从哪里说起。可谁又能是好的人生叙事者?
我必须承认我读的书不多,普普通通在贫瘠的村庄出生,唯一记得的几行诗,是夫人注视着我的眼睛缓慢念过去,我才勉强记来的。
关于大量零碎的少时记忆,在年老的人的大脑里会不断闪现,有如灰色的石子毫无章法地散乱蹦跳。
那到还不如从记忆开始连成一片的时候讲起,从遇见那位夫人开始,我的记忆才开始了有意识的奇妙编织。
那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夫人。
2.
我是二战之前认识那位夫人的,那一年,她嫁给了我从事的那栋洋房别墅的主人。
她第一次进到这房子的时候,带着口红和一卷烟。点燃了烟,她才从门口就这么进来,漫不经心地逛了一圈。
我工作的厨房和大门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隔着一段狭窄茂盛的杂草丛,是条狭长的偏道,走过去会让浅层的皮肤又痒又麻。
她进来逛的一圈就包括这么一段荒乱的路,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过这里。这正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命运。
那是个典型的夏天,阳光铺洒一切,野性地张扬。
蝉声在树旁熙熙攘攘,我和别的佣人挤在门口的小凳上剥玉米,新收的玉米颗粒紧实凑在一起,剥地指甲缝止不住发酸。
就在此时,一个红头发的女人从狭窄的草丛路里走出来。
她戴着一顶遮阳帽,抬起脸来是无法矫饰的美艳,走过来的时候她身上无袖的奶油白裙子的裙角在摆动,露出光裸的小腿。
所有人都被轻踏进来的脚步声震慑了似的,厨房马上变得安静,嘈杂的声音都胆怯起来。
胆怯的还有我。
我扣着手里的玉米,埋着头希望让自己不那么起眼,也不知道该不该看她。事实上我也看了,低下头,却用余光下意识地看。
难以说明心里的感受,我只听见耳畔轻轻撩过一声沙哑的笑音,像烟爬过了喉咙的痒,那笑声好像在笑我们小题大做式的紧张。
而我近旁正有一个小水缸,里面没有泛绿的藻类,干净的水纹泛开一片明亮,我低下头时,看见了自己紧张绯红的脸。
她轻挑画出来的眉毛,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拿出支口红就走了过来。
没读太多书的坏处就在这里了,我当时脸烧的厉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简直贫瘠地干渴。
近在咫尺的,她身上漫过来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颈间和手腕都喷了些香水,左手里掐了一根烧着的烟,另一只手在为美丽的红唇补色。
每当她眼神漫不经心地斜划过我,就引发我心里无法呼吸的战栗。
是的,说到这里,我必须向您承认,那种不由自主的吸引是奇妙而令人惧怕,特别是对一个没有感情经历的人来说。
她的富有魅力的一举一动,都有如递到唇边的毒酒杯,荡漾着波光粼粼的迷人。
而这足以令我备受内心的谴责。尽管她只是在我身旁借水的镜面补口红。但每一刻的心跳都令我迷茫,而这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真主,请您原谅我。
3.
接下来,请允许我称呼她为娜塔莎吧。
提起原本那个因为任务而编造的名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尽管我曾在心底唤过千次百次,怀着各种各样的感情。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人,会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就像芽孢悄然新绿的自然规律。我感觉到的心悸是心照不宣的。
每天清晨,娜塔莎穿着贴身的丝裙走出来,嘴角自然抿着一丝慵懒的性感,似笑非笑地看看楼下忙碌走动的佣人,慢慢从扶梯上款款走下来。
I know you.
这是她真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花瓶里颜色娇艳的花朵交叉着摆放,新鲜漂亮,娜塔莎经过驻足,随手摆弄了一下,对站在一旁的我随口说了一句。
她知道我。那个剥玉米剥地手和脸都通红的小姑娘。
我一下子紧张了,稍微攥紧了手里还没来得及摆上去的花枝,想抬头又赶紧低头来掩饰自己的羞窘。
佣人在宽大的木质餐桌上摆上了早餐,面包是热腾腾的,盘子里是各种不同绿色的蔬菜,搭着滋滋作响的油亮的培根肉类。
这些看起来淋满食欲的早餐,显然比一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女仆人要有趣地多。
娜塔莎夫人好像只是随口自言自语了一句,手指拂过微张的花瓣,然后理了理及肩披散的曲红短发,就离开朝着餐桌走过去。
她也许并没有在等待我接话,我也并不感到失落,只低着头松开一口气,趁人不注意在布裙上蹭掉手里的花枝茎汁水。
我知道,我心里产生了不可否认的窃喜,当娜塔莎说她知道我的时候。
佣人们会服侍在一旁,我也在那一旁。早晨清爽的阳光穿堂而过,折射过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在餐桌上漏下一些金色。
娜塔莎夫人一个人用餐,她涂抹一些果酱,用刀叉准确而干脆地切开那些蔬菜和肉类,有条不紊地把这些送入嘴里。
这是个奇怪的场景,但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幢宏伟、洁白的房邸里,男主人总是在出差,我们见到装修工人的次数,都比这几年里见到男主人的次数多的多了。
说不定是很敏感的工作,所以不常回来,把房子留的空荡荡地,叫人觉得冷清——这是佣人们工作闲余里的闲言碎语。
我总是不怎么加入这样的话题,但做杂事的时候一分心,就会猜测,甚至不由得产生些忿忿不平。为了娜塔莎夫人。
女人的美丽、优雅,有时是刻意作出画像。娜塔莎夫人也是画像。她美丽、优雅,光彩夺目。
但那又有所不同了,寻常的美丽女人尽管骄矜自持,但多少是柔软的。娜塔莎夫人举起花托,碧绿的眼睛看着远方某处的样子,眼神带着冷,犹如瞄准的子弹欲发。
我敏感地察觉到这些与众不同,但又难以概括说明。旁人眼里夫人只是个爱花的人,她在窗里摆弄着插花的场景也就是一副普通的人物油画。
等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离开这里,再回来时,才发现这些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摆放着花瓶的位置又隐藏着多少隐秘的讯息传递。
那时我最大的心思也不过是忿忿不平着夫人受到的“冷待”,如果拥有触碰的机会,怎能不小心翼翼,也更不能让她蒙尘。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过来,那种对娜塔莎敏锐的感觉,正是她注意到我的原因。
或许该说是一开始观察监视我的原因。
我们曾一起出去过一次。我和娜塔莎。娜塔莎夫人命令我和她一起坐在后座,她上身略倚着窗,鲜明立体的面庞有一半被光线蒙上阴影,正对着僵硬地端坐着的我。
于是在这缓慢行驶的车上,我们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谈。
娜塔莎摇下车窗,烟尾对着后退的街道,打火机"咔"地被她按响,火苗窜到了烟草里开始烧。
她拿着烟,对着窗外,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夫人,我是从帕索巴格那个村子里出来的。"
我不确定自己的口音是否像个乡下佬,或者引人发笑的,说的话是否用错了词。我只是回答了她,心里发烫一样的慌。
娜塔莎回头看住我,好像被这个不知名的地名给吸引了,泛着鲜红光泽的嘴唇往上提了提,稍作催促:"它是什么样子的?很多人吗?多说些吧。"
我掐住自己膝盖上胡乱蜷缩搔抓的手指,鼓起勇气稍稍放开了嘴。
"我们的村庄的确有很多人,特别是有很多孩子。
虽然不怎么富裕,但每家都喜欢孩子,那些新生儿就像像树上的果实一样,不停从肚子里掉出来。
他们生下来就啼哭,没日没夜的,都吵的人夜里睡不着。"
她沉默了一会儿,烟烧了一半,车轮在地面摩擦滚动的声音,和车外渐渐驶入城市市集的喧闹声混合了。
“child?”娜塔莎夫人转过身,碧眼平视着前方的车窗,在沉默里突然说了一声,声音合着烟气一起漂浮着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