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关切的道,“允颀呐,你听哀家一句劝,这件事已然成定局了,他们马佳氏不安分,要图皇帝的性命,死罪难逃,论亲疏论天理,你也该向着你哥哥这头,你怎么还能帮外人说话呢?弟兄俩闹的乌眉灶眼更是不应该。怎么还不打算当差了呢?糊涂啊……”
他只是站着,让座也不坐,任她们做长辈的教训,所有人的耳目都与两宫老主子无异,观察到的事实徒有虚表,根本不了解内里的真相,单纯的被皇帝缔造的假象所迷惑,他能做的却只是在忍。
“……皇帝的命要真的搭进去了,一国无君,大邧怎么办?如若各藩各省起义蜂蛹而至,后果不堪设想呐,你当弟弟的,要多多体谅皇帝的难处……”
“皇祖母多想了,”他温言打断太皇太后的话,“皇上他眼下不是毫发无损,端端正正坐在养心殿里么,前朝的事情,孙儿不便带到后宫里议论,孙儿跟皇上的过节,我们哥俩儿之间自会了结,请两位老主子放心。”
太皇太后被他堵了话,听他做这样的保证,也不好再过多指责,太后心疼儿子,也挂念自己的儿媳,忙问,“湛湛的身子如何?这时候应该准备起来了,省的到了月份手忙脚乱的。你皇后嫂子生产时,宫里请的那几位稳婆很是踏实可靠,在内务府备的有名录,回头我让他们去安排,到时候调用到你府上,这些事情不用你王府上操心,你自管照顾好湛湛便可。”说着太后的声音发颤,“马佳氏凶耗临头,湛湛这个可怜见的,也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儿,你可要好生安慰她……”
太皇太后听着也道,“王府上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宫里头说,旁的事情哀家跟你额娘插不上手,家务事儿还是能帮把手的。”
一番悲情絮语,诚亲王带着长辈们的殷殷叮嘱出了宫,心底那潭泥沼更加浑浊不堪。
湛湛在王府中等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卧床休息了一会儿,风扣动窗棂的一声响,灯烛的一声哔啵,随时都能把她惊醒。最后实在睡不着了,便起身坐在炕前绣活计,秀了一阵实在无法凝神,怔怔的望着门外等待,一会儿便差人去前院花厅处打听看诚亲王回来没有。
茯苓急得两眼冒泪,“福晋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就算您勉强熬的住,小主子也熬不住的,您就听奴才的话,再休息会儿吧。”
等的时间越久,就愈发灰心,湛湛望着灯盏里的油熬干了,又被秋颜拿下去添了一盏新的来,她的心也如同油煎,愣着眼呢喃,“小鱼儿,你告诉额娘,阿玛上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也想阿玛了?都不理额娘了……”
她一遍又一遍抚着肚子,茯苓咬着帕子泪如雨下,她这主子福气没享多少,苦头倒是一桩连一桩的来,秋颜上前往福晋的膝盖上加了条毯子,湛湛问,“让膳房熬的参汤熬好了没呢?”
秋颜红着眼点头,“福晋放心,都熬好了,怕凉,在火上煨着呢……”
正说着听见外间有人声传递,夏絮走进次间的门匆匆蹲个安道,“回福晋,王爷回来了!”一听诚亲王回来了,湛湛顿时有了精神气儿命脉神儿,起身就往外走,茯苓慌忙迎上去跟秋颜一起扶稳她。
到了正殿,诚亲王正往门里入,章莱帮他拖下大氅,一抖搂地上便落了一层白。他朝她看了过来,风雪冰寒隐匿在他的眼底,化作了满池温濡。
湛湛泪眼迎上前,从前那双温润的手结满了严寒,激得她心里发颤,她把手炉让给他,让他的手心贴着,又把自己的手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她垂着头,满心满肺的心疼,眼泪吧嗒吧嗒浇在了手炉上漏进他的指缝里,他也不做声,让她靠进了自己的肩头,轻轻把唇印在了她的额头。他们之间有默契,湛湛明白,即便由诚亲王亲自去求,在皇帝那边还是撞了壁。
他的手逐渐被暖热了,找到她的脸,把她脸侧的湿冷融化在掌心,“皇上权欲熏心,我未能说服他,咱们再想其他法子。”
湛湛咽下泪点头,拉他到次间,诚亲王坐在炕边,拳头抵着嘴边连连呛咳了好几声,湛湛忙让茯苓把熬好的参汤带进殿,她端起来喂他喝,“王爷,我都记不清这两天内,您都打外头跑了多少趟了,累不说,主要是冷,你快喝口茶暖暖肠子。”
诚亲王冻得发白的侧脸被室内的热烘得逐渐发红,喝下口茶又忍不住咳了声,湛湛忙抚他的后背,却被他推拒开了,“可能是着了些风寒,你离我远一些别被感染了,这罐人参茶膏是你胃口不好,太后专门赏赐给你喝让你增进食欲的,我用不着。”
“谁说的?”湛湛执拗的咬着腮,眼睁睁的往下落泪,“这人参茶除了帮助消化,还有活血化瘀,增加热量的功效,王爷怎么就不能喝了,您总是担心我,对自个儿一点都不爱惜……”她上前固执的帮他捋背,“我等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盼着您回来,小鱼儿也也想阿玛了,可是您都不让我往您跟前靠,不带您这样的……”
她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拉她坐进自己怀里来,湛湛把脸贴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搂上了他的脖子,“王爷,我们马佳氏已经危在旦夕,您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你知道我这一晚上有多担惊受怕么……您怎么那么傻,不要命了么?这一晚上您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湛湛,”他把手搭在她腰间似满月的一截弧上,“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值得,你别害怕,最近我哪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你,陪你把小鱼儿生下来。”
她愈发往他怀里挤了挤,“是不是因为您替我们马佳氏说话,皇上要办您难堪呢?”
诚亲王道不是,“跟你没任何关系,是我主动请辞的,那军机处不入也罢。我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问心无愧。到头来还要因为子虚乌有的案子,背负个不忠不义的罪名,图什么?”
听他讲述在慈宁宫两位老主子的教诲,湛湛替他难受,“王爷,老主子们不明真相,误会您了,可是您到底还是跟皇帝闹崩了,他毕竟是您的哥哥,您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也还好,从小我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不受人待见,亲额娘为了防止宫里的口舌制造话题,也不能对我有过多的偏疼,时间长了也都习惯了,这就是这座宫城的征候,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亲密,也没有绝对的疏远,必要时来往,利益犯冲时就撕扯脸面,其实想想也挺没意思的。”
湛湛阖上眼,隔绝眼底的湿润,“王爷还有我,还有小鱼儿,我们会疼您爱您的。”
他温浅的笑,“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她说她不怕可还是忍不住的在他怀里瑟缩,“王爷,咱们都不要放弃,皇帝也是大邧的子民,他也要受王法的约束,我不信这世道便由他一个人就能颠倒是非,决人生死的。”
他吻她的额头,“把人逼急了,大不了咱们劫狱,谁还不会来横的。”
真要走到那一步,便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会牵连更多人进去。湛湛把手放在诚亲王的手背上,眼底晶莹闪烁,望着前襟上复杂细密的针脚暗自垂泪,“小鱼儿听听,你阿玛难得说一回糊涂话,你说你阿玛傻不傻……”
炭笼里火光葳蕤,把两人的眼底熏染的明灭交织,这场大雪,这个冬天似乎有些过分难熬。
接下来到了正月初五出早朝之时,皇帝在乾清门会聚众臣宣召,依据《大邧律例》,云贵总督,马佳临成被判了“监后”的死刑,朝中遵守天意,按照天时定于崇元十七年,八月二十八执行这场秋决。
自从皇帝遇刺后事发,马佳氏被判定为主谋,诚亲王府也同时遭受了冷眼,由门庭若市沦落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皇室宗亲们避之不及,从此不再登门拜访,就连叫花子们都鲜少有到王府门前讨折箩的了。
茯苓为此啐道:“就他们那种没起色的凑性儿,也好意思见风使舵!活该草芥似的贱命一条!”
叫花子们都晓得要跟朝廷逆贼保持距离,更何各路精打细算的人心了。宣召后娘家众人包括她二伯马佳志辉在内一次都没有露面,派人去打听,才知道朝廷派了官员兵丁把她们家阖府上下全面监控了起来,任何人出入都要受到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