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云扫了眼背后隐着的兵卒,耐下性子,曲起手指,不疾不徐,又是笃笃笃三声。隔了许久,小院里才开始有动静,吱呀开门声混着蹬蹬蹬的脚步,越靠越近。
“谁啊?”大半夜的……张娘子手忙脚乱的从正屋出来应门,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瞄了眼,眼尖的瞄见来人亮闪闪的衣角。张娘子满头雾水,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有什么事吗?”
贺长云和煦的笑笑,后退半步,“大嫂,我来寻人。”
“寻人?”张娘子啊一声,面露疑惑,想了会儿,摆摆手,“找谁?我们这里应该没有你能找的人。”说完,她瞅着贺长云身上光亮的大麾,警惕的把门又合上了点。
“敢问今日可有两个女人家来此借居?其中有一个……”被人撵了,贺长云也不恼,顺从的后退两步,详细的将安和的模样描绘了一通,然后道:“我便是来寻她的。”
“你……”张娘子的眼神更加警觉,索性直接将门板拍上,“我们这儿没你说的那个人。”瞧着无依无靠的两个女人家,怎可能和面前这种穿着华丽的富家子扯上关系。莫不是来害人的?
张娘子心思千回百转,猛地拍上门板,“夜深了,您寻人也去旁处吧,我们……”
贺长云眼疾手快的抵住门板,“大嫂,我真的是来寻人的……您若不相信,放我进去同她说上几句,便知真假。”话语软和,手腕的劲道却一点点加重。
张娘子挨不住外面的力道,识趣的躲到一边,放人进来,心里却怎么都过不去,捏着手干巴巴提醒,“你真与小娘子相识?”
贺长云收回被门板夹红了的手,微微颔首,“大嫂放心,我是她……家中人,这次来,也只是瞧她偷偷跑了,前来追赶罢了。”
“哦……是吗?”张娘子干笑,眼睁睁的瞧着来人顺藤摸瓜的走去偏房。
——
偏房点着盏小油灯。
安和坐在炕上数包袱里做好的绣件儿,想着明日去绣坊将东西卖掉换钱回来。自小伺候她的嬷嬷原是苏州刺绣高手,只后来眼睛不行了,才丢了手艺。跟着嬷嬷,她绣活做的,倒也像模像样,是少有能胜过林安秋的地方。
伶香瞧她趴在桌上,认真数来数去的模样,无奈的叹一声,又开始很铁不钢的数落,“行了,别数了,这点香包能挣几个钱?”
“先去卖了瞧,说不定能攒一些,等有钱了,我们在这儿买座院子。”
“做绣活绣线不要钱?”伶香嘴里念叨着,把桌上的绣件儿重新捏进小包袱,“若是日头平顺,我们还能自立自足。若是……”她没说完。
安和默了下,没说话。
伶香瞧着她萧瑟的模样,暗叹一声,“算了,只盼着菩萨保佑。等明天,我也……”
正说着,院里突然传来几道声音,而后偏房门板被轻敲了几下。伶香顿住,安和也收了包袱,两人面面相觑,心皆提到嗓子眼。
“谁啊?”愣了会儿,伶香爬起来,冲着门板问了句。
张娘子捏着手帕,斜眼看身旁站着的贺长云,轻咳一声,笑道:“是我。”
“哦,大嫂。”伶香看了看安和,两人松了口气。伶香套上鞋子,拖沓着去应门,她面上挂着笑,一开门,嘴角便僵住了。她瞧着伫立眼前的贺长云,深吸一口冷气,转头便要通知安和。
贺长云眼疾手快地止住伶香的声音,径直推门而入。
门板在伶香鼻前砰一声合上,将里头的两人挡得严严实实。
“哎呀……”院里头,伶香着急得直转圈圈。
张娘子支支吾吾,“那啥,进去那个,是坏人不?”
伶香愁眉苦脸,重重叹一声,没回答。
贺长云进到里屋,安和还没发觉,待脚步声进了,抬头一瞧,才惊了神。她瞪大眼睛,撑着胳膊往后缩了缩,防备着的看他。
贺长云揉揉眉间,无可奈何的走去炕边坐好,顿了顿,温声道:“我错了,不闹了好不好?”
本以为他会生气发火,没成想,他寻到她,第一句确实轻哄。安和怔住,半晌才抓过薄被,往后扯了扯,偏过脸继续沉默,肩膀却没了方才的紧绷。
贺长云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轻笑一声,褪了外袍,也跟着挤上土炕。他把人拉到身边,手指一根根顺着她翘起的发丝,温声软语,“你喜欢这里,就先呆在这里,待……”
安和闷着气,听他这么说,扭头看他,双眼微瞪,“我喜欢边疆,你把我送回去。”
“待我安顿好一切,再来接你。”贺长云仿若未闻,脸色一点未变,“我留两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便找他们。”
“我说我要回边疆。”他这么妥帖的安排,心头软硬交加,此消彼长,安和更加控制不住凶巴巴,她磨蹭两下,蹭到贺长云对面坐好,和他对峙,再次认真重复,“我喜欢边疆。”
“嗯。”她方才移动的时候,怕扯痛她,贺长云松了手,现下她又停在他面前,贺长云伸手挽起安和散落的秀发,继续梳理,不咸不淡的应答,“但我喜欢你呆着我身边。”说完,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木簪,利落的将她的发挽起,补充道:“日后都该挽发。”
未婚少女披发,已婚妇女挽发。
安和怔了怔,后知后觉的摸上被他挽起的发髻,思忖他的言外之意。她这项心思千回百转,贺长云却清清淡淡的合上眼睛。他睡着,却还手臂一伸,精准的摸到安和,将人抓到怀里抱着一起睡。
“你放……”安和挣扎。
“嘘……”贺长云闭着眼,抱着人翻了个身,下巴搁在安和肩我蹭了蹭,声音沙哑缱绻,“我累了。”
他微冒出头的胡茬扎得人有些不舒服,身上也散着微许的酒味。安和抬眼,见他眼眶下一圈淡淡微青,终是没用力挣扎。
她嘟嘟囔囔,扯贺长云衣角,“你睡这里,伶香怎么办?”她们只借了一间偏房暂住。
“有人安排。”贺长云轻咳一声,紧紧双臂力道,确认安和逃不出去,合眼休眠。
伶香贴着门板听屋里动静,听到此番话,直起身,同身旁一起偷听的张娘子对视一眼,抿抿唇,为难道:“嫂子,您瞧……”
张娘子也爽利,见屋里确实安静平稳下来,长舒一口气,呵呵笑,“方才那人同我说是小娘子家中人,我还嘀咕呢。现在瞧着,是相公来抓闹脾气的娘子。……我瞧你今夜怕是进不去了,这么着,你和我睡行不?”
张娘子丈夫在城中做活,每月初一十五才归家。这便有了去处,伶香点点头,跟着张娘子往正屋里堂走,留屋里两人好生相处。
安和蜷在贺长云微微起伏的胸前,听着他有规律的呼吸,眼皮沉下,跟着睡熟。确定怀里人沉沉睡去,贺长云睁开眼。她睡得很沉,脸颊红扑扑,手指还攥住被角不放。贺长云抓下她的手捏在掌心,无声叹惜。
——
贺长云在小村落赁了一座小屋子,将安和安顿其中,伶香也顺带着有了庇身之所。安和本不愿接受,但处境实在窘迫,便不声不吭受下。
等卖了绣活挣了银子,按月租付银子给贺长云好了。她这么想着,做活越发勤奋。
这天,她扣好最后一个香包的吉祥结,拎了篮子要去半山腰叫卖。隔壁山上有座香火鼎盛的静安寺,平日里人来人往,多是有所求,因此寓头好的小物件,都很容易卖出去。尤其她扣出的吉祥结,模样精巧好看,每每叫卖,都能赚到不少碎银。
安和挎好篮子,扬声喊伶香,“我去卖香包了。”
伶香疲态十足的从屋里走出来,瞧了下日头,随即理了理微散的发髻,“我同你一块儿去吧。”
“不用了,你睡吧,我一个人可以。”安和看着伶香脖颈后的红痕,抿了抿唇,“这阵子香包好卖,我也攒了些银钱,日后,不用你那样辛苦……”
她不愿接受贺长云的施舍,卖香包挣了写银钱,都要匀出大半攒着做房租。可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针线布料,都要银两。单独过了半月,她们便入不敷出,伶香瞧着,没说什么,只是夜里,便出门,第二天清晨,拖着满身疲态回来。
日子这才好过了些。
想到伶香今早疲倦的模样,安和攥篮子的手指紧了紧,“你睡吧,我去了。你今晚别出门了,我叫卖大声写,快点卖完回来烧肉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