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轻微的“吱呀”一声,大门轻悄悄开了个缝,从屋外探进了一颗脑袋。
张佳乐从来没想过,自己竟有朝一日不得不做贼一般进自己家门。
工作日,张爸爸张妈妈自然是上班去了。家中空寂无人,然而张佳乐依旧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躬着腰,循着记忆中依稀留存着的画面,蹑手蹑脚摸进了书房。
站到椅子上,轻悄悄打开第三个柜子的第二个格子,搬去上面的厚厚一沓书信文件,压在最下那个红色的月饼盒便露了出来。
张佳乐屏着呼吸,将月饼盒的盖子掀开一条缝,眯着眼向里望了一眼,终于压抑不住满心紧张与兴奋,咬着下唇笑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两指,从月饼盒打开的那一道小缝中拈出一本暗红色封皮的小本子,捧在手里,以往懒得多看一眼的小册子在此时却似乎有了什么魔力般,使得他的心跳一路飙速近狂缺难以压制,而滚烫的血液在血管中不断灼烧得他双颊发烫。
正此时,他轻轻掩上的书房门却被人重重推开。
“你这贼光天化日私闯民宅!胆子不小啊!”
随着一声巨喝,出现在门口的是提着家里菜刀的张爸爸。
张佳乐吓了一跳,脚下不稳,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最终一个趔趄,带着柜子上的月饼盒子一起落到了地上。
月饼盒中装的各色小本子小册子哗啦啦倾泻一地,张佳乐坐在一地狼藉中,抬头见来人是父亲,他却愈发惊惶,下意识将还死死攥着户口本的手背到了身后。
张爸爸眼角一抽,转身将菜刀放回了厨房,再回到书房时,张佳乐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一颗脑袋却低得快要将脸埋进胸膛里。尽管低着头,但张佳乐依然能感受到张爸爸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尴尬之下,干笑道:“老爸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不早点回来怎么能发现你这臭小子还打起家里户口本的主意了。”张爸爸一记爆栗敲在了张佳乐头上,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家“乖儿子”捂着头,瞪着眼睛,一脸无辜:“我哪有,我是来找我以前的身份证复印件,战队要用……”
张爸爸一手抓住张佳乐精瘦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另一手拍了拍他的屁股:“这是什么?”
“这是!”被电了一般,张佳乐猛地挺直了身体,两只手捂着裤子后口袋,脸上的无辜却终于是挂不住了。他咬着嘴唇,不敢看张爸爸的眼神,别过了头去:“我在外面看好了一套房子,想买下来……”
不料张爸爸一脸了然地大笑起来:“买套房而已,跟我和你妈说一声就好,看你这心虚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偷了户口本跟哪家姑娘偷偷领证去呢。”
张佳乐这才想起户口本的另一种用途,双颊在一刹那红了个透。
可是他买下那一套房,不就是为了……
经受不住这般刺激的大脑“轰”一声地当了机,几番挣扎之后才终于恢复运转,张佳乐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个借口,支支吾吾道:“我……我怕你们……你们说……说我乱花钱!”
“小子这么年轻自己赚钱买房子,这是大出息。”张爸爸呵呵笑起来,一脸志得意满,拍了拍张佳乐的脑袋,脸上就差写上“我儿终于学会拱白菜了”几个大字:“真想跟哪个小姑娘私奔也不要紧,我和你妈都很开明的,喜欢谁带回家里让我们看看,我们不会干涉你的。”
“什么呀!没有!没有!”张佳乐臊得满脸通红,匆匆将散落一地的文件证件收回了月饼盒中放回原位,低着头一溜烟从张爸爸身边冲了出去。
“这么急?”张爸爸靠在门框上含笑看着儿子局促穿着鞋的样子,不紧不慢开口:“不留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了!晚点要关门了!”张佳乐不敢回头,径直冲出了家门。
张爸爸终于憋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伸手将张佳乐随意放在书桌上的信笺与文件放回了原位。
当办完手续回到小楼,精疲力竭瘫在床上的张佳乐向孙哲平倒起这一肚子苦水的时候,身侧的那人却毫无同情心地大笑了起来。
张佳乐气闷,抽出头下的枕头反手扔到了隔壁床孙哲平的脸上:“笑个屁!”
孙哲平接住枕头,却爬到了张佳乐的床上:“你说要不咱俩趁热打铁把证领了,不要辜负你爸一片苦心?”
那一刹那,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
张佳乐睁开眼,正对着的便是孙哲平的那一双眼。房间没有开灯,窗外月光落入房间,投进他眼中却仿佛一段糅碎了的白银,明灭之间,是玩笑是许诺,张佳乐竟不敢去深究。他们的脸对得那样近,他的鼻尖蹭着孙哲平的鼻尖,呼吸交缠在一起,竟然比二人胡天胡地地缠绵时愈发温存而使人心悸不已。
心脏在胸腔中跳着,一下一下如此鲜明,那么快,使得他血液的流动几乎带着痛。
但却是那样幸福。
幸福到,让他不敢去想又隐隐期待,这样的幸福将能是永恒。
终于,他还是别过了脸,从孙哲平手中抢回枕头捂住脑袋,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别闹。”
第五十六章
飞机落地时,夜幕已降。
流亭机场距海不远,因而迎面吹来的、残留着料峭余意的夜风中,也不免带了一两丝咸涩的海洋气味。
张佳乐的刘海被风凌乱地撩着,拖着他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人行道向前走着。
沿着海平线,一连串光点闪烁跳跃练成一线,环绕着海堤,在一片死寂的黢黑海面上映出点点波光。老街上昏黄的街灯,洒在身上仿佛是暖的,但仅此一小缕光亮,投在张佳乐的眼里只是一片斑驳。
尽管在过去的几年中,他曾经无数次来过这个城市,但他从不曾好好游玩过这里。
从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情,到此时,一无所有。
此时的天空无星无月,层层云叆堪堪压在海面上空。尽管夜色已沉,街道依旧车水马龙。然而过往不息的人流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往来如潮,此时此地,唯独只有他一个人默立在这里,迎着风,对着海,
听着身后残樱落地,在拍岸潮声中,震耳欲聋。
最终却只不过是一片寂寞。
不知怎么,张佳乐漫无目的,却还是逛到了霸图俱乐部的周围。
老街上的大排档仍没有打烊的意思,简单的桌椅沿着人行道一字排开,各家门口也都摆着写着价码的小黑板。街上的灯火落在原木色的桌面上,让桌上摆着的一盘盘葱油蛤蜊和碳烤扇贝所散发的浓香雾汽无所遁形,也照亮了食客欢愉的背影。
拖着箱子走在鼎沸人声边,张佳乐低着头,踩着盲道默默向霸图俱乐部的方向走着。可路过一家店时,他蓦地停下了脚步。
脚下盲道的触感在此刻变得不再那般分明,可却分明有什么,顺着他的眼,一路灼热肿胀地刺进心脏里。
翘起的第二级台阶,木色的啤酒桶,泛着擦不净的油光的桌椅,还有那一块写着大大“啤酒”二字的招牌——那是和多年前,样貌全然无改的那家店铺。
他回到了这里,却再没有谁阻拦他掏出一张快要攥出汗水的十元钞票,带着一半忐忑和一半期待,去打一袋啤酒,偷一回馋。
不再有谁会时时看着他、以一瓶橙汁换掉他手中的啤酒,也不会再有谁,对他喝不喝酒抱有什么期待。伙伴、队友、粉丝、甚至爱人,都已停在曾经的路上向他挥手致别,他唯一能够劝服自己继续向前走的理由,就是他还有梦想。
但那究竟是梦想还是偏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他早就明白,梦想也好,偏执也罢,他早已经失去了回头的机会,除了走下去,没有别的什么道路可供他选择了。
他还是走进了那家店,递上十块钱,换来了比多年前少了许多的一小袋啤酒。
张佳乐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浮在表面的那层丰厚细腻的泡沫,等着它们一个一个慢慢破裂消散后,打开袋子啜饮了一小口。在扑鼻的啤酒香气后,却是一阵苦涩顺着他的舌尖蔓延开来。
张佳乐闭着眼睛,默默咬着下唇,无声地笑。
惦念了这些年,遗憾过许多次,可到最后——
原来啤酒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