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点头,非常玩味地认可,手指按在沙发上好的皮质上摩擦,骨骼凸出。
“我和周超聊过你。”洪少秋双手随意环抱在前胸,站出了一个松懈下来的姿势。他收起横冲直撞的锋芒,其实可以非常温柔,“他说你不认他,他不恨你,当警察就是想有一天能让你活着从这里面出来,不管坐多少年牢,他养你一辈子。”
周凯一言不发,没有温度的眸子,玻璃珠子一样。
“我说怎么不劝他当线人,拿一个重大立功。”洪少秋平静道,“他说他哥,不卖兄弟。”
沙发上的人没有任何动作,洪少秋望着他,看见一块散着寒气的冰,那张完美的克制的面庞,随时随地分崩离析。
然而没有。
周凯的血管一鼓一鼓,剧烈的心跳声掩盖住周遭一切,他全心全意地收拢情绪,化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我十年前就没这个弟弟了,他过得不好,我的确还是要捞他一把,但他既然现在过得好,就和我没任何关系。”
洪少秋走到茶几前,踢开一点空隙,欠身捉过了周凯僵冷的手,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四只纤长的指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用这种语气,别这么说话。”
周凯盯着他,浑身上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嗡鸣声,令他眩晕。
洪少秋努嘴指指桌上的枪,拿气音儿轻轻说:“你现在不舍得杀我,以后再也没机会了。”他近乎温柔虔诚地俯身吻了吻他的手背,再抬起头,眼底裹挟着波涛暗涌,吞没一切喜怒哀乐,“凯哥,既然你撵我走了,那就最好当我没来过。我跟在你身边的目的不纯,你人尽其用,你骗我一回,我促成你一船货,我们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我能不能掀了海港城老底,你能不能坐稳位子赚大钱。”他毫不留恋地松开手,“各凭本事吧。”
周凯把指尖拢进掌心,好久才吸进一口气。
洪少秋笑笑,神色克制得甚至带出几分轻狂来,凭空晃晃手腕:“信不信随你吧,早晚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你拷回去。”
他依然笑,面朝他一步一步倒着后退,快到门口才转身,拉开门,也不意外看见成叔带着人守在门口,回头笑道:“唷,果然这么舍不得我啊?”
周凯再也不看他,起身往楼上走:“把他锁二楼书房去。”
成叔应了一声,冲洪少秋不住地摇头,半晌,长长叹出一口气:“你自己走?还是打一架再把你扔进去?”
成叔放低声音来回叹念:“造孽,造孽。”
洪少秋漫不在意地耸耸肩。当然自己走,心还疼不完,何必再受一次皮肉苦。
他皱皱鼻子,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仰头看那个清凌凌的背影上台阶,一次头也没回,转过拐角消失不见。
第十三章
21
黑道大佬有间堪比医学博士的书房,说起来可能有点啼笑皆非,但周凯的的确确就有这么一间书房。除开窗户和门,大三面环绕的定制书柜,按他独特的标号分门别类,不准清洁工进来,成叔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自清灰拂尘。
洪少秋被铐在中间那张巨大的雕麒麟红木书桌的桌腿上,顺手摸了桌上散着的书消磨时间。周凯一点不跟他客气,他只能憋憋屈屈地坐在地板上,没出两天,腰疼腿酸屁股硬。
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放宽心想想该怎么办,他回来这一趟冲动有,偏执有,但也不是单单为了送人上门被关起来的。
中午成叔给他送吃的,洪少秋还有心情问他好,笑呵呵捧着蛋炒饭蹲着往嘴里扒,成叔看一眼他摊在地上的书,又看看洋五洋六的男人,轻飘飘一句:“你就这么呆得住?”
“呆不住有什么用。”洪少秋漫不在意,“我人回来,他连一句真话都不给我说。”
成叔没反驳,他把地上的书捡起来,甩甩并不存在的灰放回桌上,手指轻轻捻了捻略微卷曲的边角。顿了片刻,声音背对着他传出来,试探问:“如果我告诉你呢?”
“不听。”洪少秋片刻没犹豫,“还要拿我当传话筒?”
成叔对他这种反应反倒放心,冷笑一声道:“你非要逼他。”
“我逼他?”洪少秋也冷笑,咽了一口饭,点点桌上的书,“瞧瞧,《浮生六记》,凯哥还看这个?沈三白乐山乐水,那是他选的。阿房冷宫还是铜雀春深,诗酒猖狂还是曲水流觞,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混道上的人信神佛,要我说都是狗屁,神佛没什么好信的。”
成叔垂目注视他,半晌,讽笑一声:“好一个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那你问问陈阿娇能不能诗酒猖狂,沈三白进不进得了铜雀台。你来当这个卧底,你从港口又回来,没错,都是你选的。你也问问你自己,重新给你一遍机会,究竟有没有可能选出另一条路。”
洪少秋轻描淡写地摊开手:“自我桎梏,无话可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成叔叹出一口气,不再跟他争论那本书。他低声说:“有人为名所累,有人为权所累。情义信仰那些说出来好听的词也不过是压在身上的包袱,只看负重的人情不情愿。我不管你觉得我是说客也好,算计也罢,人有的时候身不由己,根本没得选。”
成叔说完,也不打算听洪少秋回答他什么,蹲下来收拾碗筷:“吃完了我拿走了。”临到门口,身后人又叫住他:“求您点事,窗户给我开道缝呗。”
洪少秋见他回头,晃晃锁着的手铐:“开道缝,太闷了。”见人不动,又补充道,“离这么远你还指望我能跑出去?往楼下丢小纸条都丢不下去,别说楼底下都是你们的人了。”
成叔沉着脸,折回来给他开窗户。天气渐凉,窗外风打树叶噼啪作响,他望望大中午黑压压的云层,怕是要变天了。
“阿秋,‘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成叔把窗户支架调出一个妥帖的位置格挡好,对着骤风眯眯眼,“太激烈的事情都没有好下场。”
洪少秋不可置否:“您这么喜欢下判词,中心公园还有位置插旗摆摊,给凡夫俗子算上一卦。”
成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等了三天,开口要了一个窗户缝。下午三点,被他拿小鱼干当诱饵按照路线喂了几个月,例行巡视领地的土豆踩着猫步不急不缓地沿窗台路过。洪少秋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冲土豆招招手。土豆跟他向来亲,顺着窗户缝想要往里挤。
窗开得实在有点窄,窗框和墙面撸着它的毛,土豆不太情愿。
洪少秋蹲起来摊开手心勾一勾:“过来过来,好兄弟,知道你们猫都虚胖。”
土豆细软地喵一声,抻出两只前爪往里探,把自己拉成一长条。好不容易蹬着后腿蹭了进来,连忙嗖地钻进洪少秋怀里舔毛。
“好小子。”洪少秋挠它的下巴颏,把猫挠舒服了,翻出脖上挂着的小铃铛。铃铛还是当时周凯鬼使神差在路边顺手买回来的,买回来自己也不给猫挂,丢给洪少秋。洪少秋说这带响声的要把猫难受死。周凯一噎,他哪知道这些。
周凯皱眉头:“那别挂了,放猫窝上吧。”
“别呀,我把里面的环坠拆掉。”洪少秋冲他眨眨眼,想象不到大佬站街买铃铛,身后小弟什么表情。
于是这个铃铛被他晚上拆开来,里面活动的金属坠捡出去,侧壁黏上一只纽扣窃丨听器,最后封口用了两根长铁丝,环绕三圈,第二天当着周凯的面送给了土豆。
土豆不太习惯新装饰,仰倒在地板上抱着铃铛想看却总也看不到,周凯站在一边看着它笑,洪少秋就看着周凯笑。笑出了声,大佬佯怒瞪他一眼。
做戏也好玩弄也罢,周凯是真的宠他,如果不是很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如果他不是警察,简直是当代活生生的上位史,能打的酒保一路爬到老大的床上,应当不问劫难,劣俗地快乐。
现在翻出来想,原来一切温柔都是蜜糖毒药。
“乖乖,别动。”洪少秋绕着铃铛灵巧地拆下那根细长的铁丝,和土豆碰碰鼻子,轻轻说,“阿诚哥,从现在到九点还有六个小时,铐子是172式,我十分钟就能把这玩意儿撬开。大货运输定在这周末,宅子估计不会放太多警备,结构图我之前给你画的够明白了,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