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这个那个。”
“央行北平分行的方家。”
“……嗯,是祖上。”
男人来了兴趣:“哟,那你太叔公叫方孟韦吧?”
方延洲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杜明华卖关子,没等继续问,看守所的办事员把流程走好了,拿回来几个表格,方延洲只好先去签字办手续。又折腾了半小时,两个人终于能出去。
方延洲走在前面,见身后没动静,回头看看,杜明华缩着膀子正仰头看天。
正值隆冬,室外竟也比看守所里令人觉得温暖。
日光下澈,照散魑魅魍魉。
方律师第一次在自然光下大大方方地看杜明华,看这个抛去糟烂性格和不干不净的嘴,潜伏海港城数年,游刃在黑色帝国中的男人。他的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疤,不知道尚未愈合时有多危险可怖。
方律师望着他,鬼使神差想到自己的太叔公。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后来四八年迁台断了联系。小时候,太爷爷总说太叔公去美国娶妻生子过好日子了,结果莫一次吃多了酒酿,拉着他讲闲话,颠来倒去地骂一个姓杜的旅长。
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杜明华冲他笑笑:“诶,回魂了。”
方延洲愣神:“噢,没事了,你现在人身自由。”
“这就不管啦。”杜明华扬下巴,“真名还没告诉你呢,为什么知道方孟韦也没告诉你。这样吧,你送我回海港城,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我送?自己走。”
杜明华摊开手:“没驾照,没车。”
那双手一直没放下来,举得久了,就像是一个要拥抱的姿势。
冬日温柔,薄雪待融。
“方大律师,成不成交?”
大年初二,趁着高速不收费,几个爱搞事的撺掇着自驾游。谭总在南方海岛有别墅,年轻人们一商量,简单收拾收拾行李说走就走。
年纪大的几个只好陪着。
八个人,两辆越野,后面跟着谭总带来陪同的私车,装满了户外用品和吃食。三辆车分别配了对讲机,还是李副队公器私用从局里顺出来的。赵启平和李熏然挤在后座闹了一路,呜呜嗷嗷唱拐调子的歌,听得另一辆车上季白差点把对讲机顺窗户扔出去。
越往南开天气越好,羽绒服甩了,帽衫脱了,等快到地方,小赵医生直接上短袖了。
快到湛江时停在服务区歇了一会儿,三车人不穷讲究,跟趁春节放假散心的广大人民群众一块挤在人山人海的餐馆,排很难吃的鱼蛋面。
庄恕拖着季白去排的,季队长自带气场,没人敢插队,一瞪一个准。
李熏然活活吃了一路,现在还抱着玉米泡芙嚼嚼嚼。
赵启平和凌远打赌:“我能让他不吃,你信不信。”
凌院长一副你不要讲天方夜谭的模样。
小赵医生贼兮兮一笑:“赌年后排班,赌不赌?我赢了你把我放三牛哥后头。”
“行啊,不说不吃,你能让他少吃点,我就不把最忙那几天排给你。”
赵启平亮起眼睛,特风骚地挑了挑眉毛,扭身上战场去了。
凌远见他几步路猫似的,就觉得不妙,赵启平果然净是些馊主意,猫到李熏然身后,忽然跳上去嗷一嗓子。
李副队吓一跳,跟着嗷嗷嚎,手里那袋泡芙粒全扬到了头顶上。
两个人都遭殃,碎碎叨叨互相整理头发,李副队气得劲儿也大,摘泡芙时一不小心捏碎了,索性把甜腻腻的奶油往赵启平头毛上抹,权当擦手。
凌远捧腹大笑。
清凌凌的凌院长,向来板着脸、肃正严厉的凌院长,扶着车门笑弯了腰。
赵启平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熏然摘着泡芙,视线温柔。
快乐是种很玄妙的情绪,很多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那个人,心里便充盈着满满的欢愉。
见到你,世界就亮了。
他们不赶时间,一路悠哉地玩到初四,下午乘船过港,车和人分开装船,明楼有点晕船,明诚找厨师借地方煮了点姜汤。
李熏然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路,到了别墅时几近黄昏,有一点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还想睡,凌远没让,说再睡睡蔫了。
谭总请了私人厨师到别墅准备食材,挪了一整套烧烤装备到花园伞棚下。
难得凌远不用操心吃的。他带李熏然去了海边,散散步,精神精神。当初在附院,李副队惊醒时眼底都是红的,凌远从那时候起就打算找机会带他出去散心,现在也算歪打正着。
湿咸海风拂过面庞,空气中雾气浓郁,心也是润的。
水天一色,云厚天阔。
海际线上海鸥掠过。
心有天地,烦忧苦痛不过一隅。
李熏然光脚踢着贝壳,忽然想起11·3事件后他和季白押嫌犯回国的那趟航班,想起大扫除那个下午没听到答案的问题,拿胳膊肘撞撞凌远:“哎,你知道云之上有什么吗?”
凌远眯着眼望天:“七仙女?”
李熏然撇嘴:“你咋不说玉皇大帝。”
凌远笑笑,伸手向远方指:“熏然,你自己看啊。”
海平面上积雨云厚重,极近日暮,夕阳如燃烧的火焰,恣意涂抹橙红色颜料,光亮透过乌云间隙打落到海面上。
云漏天光。
李熏然看着天色出神,忽然眼皮一凉,落下一个清浅的吻。不过片刻,又是一凉。凌远规规矩矩看他:“这回可不是我。”他抬头看天,唉唷,真的飘小雨了。
“走吧。”他揽过李熏然,手掌覆着他的后脑勺,遮风挡雨。
腥风血雨不见了,爱恨苦痛不见了。
李熏然在那次航班上看见了,尽管地面上是再深邃不过的黑夜,云上都会有光。
随后他下飞机,遇见凌远。
地上也有了光。
他终于明白那个狂风不歇的秋末中相遇的意义。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是凡人。
生命漫长无涯,而爱隽永。
第三十章 番外一睡眠质量
「没有人告诉你,睡觉之前不谈学术吗?」
01
“没有。”
季白头不抬眼不睁,果断否定掉带徒弟时亲口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伸着脖子噼里啪啦打字。他们做刑警的,野的时候过门三次不着家,活脱脱像撒到林子里的鸟,转眼就没影,静下来时也真的宅,每每结了一个大案子,爷们儿们全都要被按在那写报告打材料。
庄恕收拾了厨房,擦了地,看完了两个论文,热了一杯牛奶。他贴心地加半勺蜂蜜,搅匀了,试过温度才递到季白手边,摆了个自以为最酷的姿势,信心满满道:“三儿,喝点热的,早点睡吧。”
季白指尖翻飞,扫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奶:“放那吧。”
“……等会儿凉了。”
“那你喝。”
“给你热的,我喝什么。”
“我又没要你热。”季白没好气地甩了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眉头皱成一个深重的结。
庄恕不和快被报告逼疯的人一般见识,又把牛奶杯往他手边推了推。
季白像个猫,右手一扒拉,下意识推回了原位。
庄恕彻底无奈,准备再盯他一会儿,还不听话就……他就不管了。
季白毫无反应,一个劲儿咬嘴唇,又打了几行字,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头——
“嗯?”站着的男人见状一喜,神色鼓励地望着他,溢满了你说你说,我都听着呢。
“哦,这玩意还是你喝了吧,去给我煮杯咖啡。”
“……”
02
天干物燥,诸事不利。
宜动手术、忙工作、啃文献,不宜睡觉、顺毛、撸季白。
附院休息室,庄医生一连三天顶着黑眼圈,遇见了一连三天满脸菜色的凌远。
相顾无言,________。
赵启平抱着快到他下巴颏的一摞文件路过,看见两大Boss愁眉苦脸地窝在一处发呆,顿时来了精神头。进去一问,都没睡好。李副队赶报告不让碰,往死里撵人,海鲜粥不喝了,小饼干不吃了,凌院长爱的抱抱也不要了,半夜起来去揉揉头毛,他嗷一嗓子叫唤别打断思路,困了就在客房栽歪着。凌院长独守空床,寂寞如雪。
再问庄医生,更惨烈,睡倒是还能一块睡,然而季队长心里烦,梦里来回折腾,起床气大如天,左滚滚又踹踹,被子捞不着盖,早上还要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