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地弯起嘴角。
如果不是他刻意接近,这样的大小姐,这辈子跟他应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
荆屿低头,将粉色耳机塞入耳中,随手揿下播放键。
他愣住了。
耳机里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英语课文,而是颇有年代感的流行音乐前奏。
吉他和弦低低地撩拨着。
荆屿拾起CD机,从上面小小的玻璃瓶能看见旋转的碟片。
果然不是教材附赠的碟片,墨绿的底色上两个黑色小字。
云生。
歌手的名字吗?
显然,鹿时安不小心把平时听的音乐CD给了他。
很快,前奏就过去了,耳机里传来低沉的男嗓,略带鼻音。
调子是上世纪末流行的调子,但不可否认,无论吐息还是咬词都堪称完美。
难怪鹿时安会喜欢。
就连他也喜欢。
这把嗓音,就像阅尽千帆仍满怀勇气的水手,在甲板上对着日暮的大海吟唱。
荆屿跳下窗台,弯腰从乱七八糟的杂物里翻出一只独立音箱来。
拔掉耳机、插上音箱,悦耳的男声就在夜色里弥散开来。
与夏夜繁星融为一体。
与静谧湿润的阁楼融为一体……
荆屿伏在书桌上,脸埋在胳膊肘里,静静地倾听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直到——
哐,当。
CD机被砸在墙壁上,又落了地,吟唱戛然而止。
“谁让你听他的歌?!”愤怒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没等荆屿完全起身,一道红色身影已经冲上前,拾起地上的CD机,不由分说地扒开盖子,扯出里面的碟片双手奋力一掰。
碟片没有断,而是呈现出扭曲的形状,就像拿着它的女人脸上扭曲狰狞的神情。
荆姝攥着弯折的碟片,死死地盯着儿子,“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吗?非要听歌,非要听他的歌?!”
因为愤怒,她胸口不住地起伏,脸颊不自然的红晕使她看起来分外歇斯底里。
“他,”长久没开口,荆屿的嗓子有点哑,“是谁?”
荆姝恨恨地将CD砸在地上,本该妩媚的桃花眼里满是忿恨,“你不就专门放来刺激我的吗?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
落地的碟片面朝上,荆屿这才看见除了“云生”两个字之外,还印着个留长发的文艺青年,二十左右年纪,一双人畜无害的圆眼,像初生的牛犊。
而这双眼睛,如此熟悉。
荆姝顺着他的视线,又看见那张面孔,更是火上浇油,上前一脚踩住碾了又碾,恨不得将CD碾成粉末,准确地说,是将那个人和那把声音碾成灰。
荆屿坐在书桌前,冷眼看着母亲狂怒发泄,不出声,也不阻拦。
片刻后,荆姝累极,原地蹲下,双手抱着膝,突然埋着脸嚎啕大哭。
静谧的夜里,女人崩溃沙哑的哭声格外瘆人。
地板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是楼下有人在拿东西捅天花板。
紧接着,窗外传来房东的吼声,“荆屿,管好你|妈,不然现在就给老子搬出去!”
荆屿半垂着眼睫,眸光晦暗不明,终于起身,缓缓走到仍在哭泣的荆姝身边,蹲下,双手扶住她的肩。
几乎就在掌心触肩膀的那一秒,荆姝发出尖锐的抽气声,由低到高,然后浑身一僵,径直栽进了荆屿的怀里。
荆姝不矮,站直身子有一米七出头,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抱在怀里的重量几乎像个未成年人。
荆屿将母亲放在单人床上,又替她打开风扇,拉上了布帘子。
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确定荆姝不会突然醒来又哭又闹,他才转身返回刚刚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阁楼上用帘子隔出来的空间,维护一点可怜的隐私罢了。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CD片。
折痕刚好在男人的脸上,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那双神采奕奕的眼,和没有棱角与攻击性的温润面庞,温和儒雅,与世无争。
歌手:云生。
那个年代的歌手总爱用化名,所以荆屿完全没想到云生是谁。但如果他早点看见CD上的人像,就绝无可能猜不到——因为他跟现在的鹿时安实在是太像了。
纯净的眉眼,圆润的五官,人畜无害的气质。
如同照着同一个模子雕刻出来的——
父女俩。
“鹿煜城,”他低喃,声音嘶哑,“鹿……时安。”
第9章 食髓知味(9)
次日一大早,荆屿才刚要拐进鹿家小区,就看见个小身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粗心,碟片给错了……应该是这个。要不然,你在路上听吧?我替你看着路好了。”
满心愧疚的鹿时安就像犯了天大的错,一个劲道着歉。
“无所谓,”荆屿垂着眼,“反正我也没打算听。还有,你的CD我忘带了。”
“喔,没关系。”鹿时安大方地安慰,“别弄丢就行。”
晨曦中少女的轮廓柔和宁静,有着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气质。
察觉到荆屿的视线,鹿时安偏过头,一手拿着鸡蛋饼,一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脏吗?哪里?”
“没有。”荆屿撇开视线,却又看见自己提着的小袋子——里面是今日份的早餐,鹿时安自己煎的鸡蛋饼,还加了火腿肠。
热气从袋子里升腾,又凝成水珠。
肉眼可见的柔软。
鹿时安嘴里包裹着鸡蛋饼,又看了眼他的,“你快吃掉吧?不然就焐软了。而且万一到了学校,又被李老师——”
“食不言。”凉凉的三个字。
“呃……嗝。”被冷不丁打断的鹿时安气息不顺,尴尬地打了个嗝,顿时委屈成软绵绵的包子,鼓着腮帮子瞪人。
荆屿嘴角不经意地勾了下。
鹿时安气呼呼地啃了口鸡蛋饼,仿佛是咬在他胳膊上。
结果直到进教室,荆屿还是没碰她做的鸡蛋饼,也没进教室,不知去了哪儿。
鹿时安心不在焉地看了会书,借着去洗把脸的由头出了教室,这才遥遥看见走廊那头,荆屿和隔壁班的男生正靠在围栏上交谈……
一边,在吃她的鸡蛋饼。
心口堵着的气一下就顺了。
“在看什么?”宁九顺着好友的目光往远处看,正看见个瘦小的背影蹦蹦跳跳地往楼梯道走,连跃动的马尾辫梢都透着快活。
又仔细看了眼,认出来了,又是那丫头。
宁九转过脸,死死地盯着荆屿,“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你对这丫头的关注已经超过过去十八年对所有女生关注度的总和。”
荆屿将吃完饼的塑料袋卷好,瞥了好友一眼,“说这么长一段话,喘吗?”
宁九被损惯了,不以为意,“还有这爱心早餐,该不会也是她做的吧?她到底什么来头,你——”
荆屿抬手,隔了大半米距离把塑料袋卷成的小球投进垃圾桶,“放学有空吗?”
“有,要干嘛?约会啊?”宁九吊儿郎当地说,“先说好了,哥是直的。”
荆屿白了他一眼,直起身,往自己教室方向走,“陪我找个东西。”
“要找什么?”宁九追问。
荆屿抬起右手,懒散地挥了挥,示意放学再说。
*** ***
因为功课好,鹿时安从不怕被当堂提问。
但现在不同,每次李淼点名,她都跟着提心吊胆,生怕点了荆屿,更怕他又答不上来。
虽然上课之前,她逼着荆屿过了一遍课文,确定他掌握得七七八八,但是看着他在李淼课上那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鹿时安的心还是放不下来。
“荆屿。”
果然来了!鹿时安心里一咯噔,比自己被点名紧张多了。
身侧,荆屿慢慢站起身,手指搭在课本上,看不出情绪来。
李淼最讨厌看见他这个样子,要死不活的。十七八岁的学生,就该阳光积极一点,天天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李淼蹙眉,走到荆屿身边,一把将他的课本合上,“背。”
鹿时安的心总算归位了半颗,还好,只是背。课前她听荆屿背过了,已经大差不差,幸好不是默写单词……
没等荆屿开口,李淼忽然皱起眉,将他的英语书拎了起来,冷声呵斥:“这些是什么?这就是你改邪归正的态度?”
后排的学生也忍不住勾起脖子,想看看荆大佬的书上究竟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