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金色世界后面的某个幽暗的房间里,Hannibal Lecter站在他的背后,他的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Will的后颈,在这片黑暗中,Will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灼灼,蓄势待发,而他的呼吸和心跳却是均匀的,他冷静地像是站在手术台前,仿佛随时都会掏出一把小刀将自己从里到外细细剖析。
Will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不自在的恼怒感仿佛又回来了 —— 这种感觉存在的时间似乎和他的记忆一样长,久远到让他记不清其源头所在。Lecter的呼吸就落在他的后颈和发梢上,却让人感觉如此遥远,这一段记忆最初是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它的花朵只会开放一天,随后就悄无声息地枯萎,泯灭在雨后的湿气里。当那些多余的想象投入到其中,肆意地添枝加叶后,它变得哤杂、浮嚣、充满了晦涩的暗讽。
在那里Lecter的手抚上他的肩膀,他的温度隔着织物的纤维,像是一张炙热的网,洒向他原本空无一物的内心,带着松林、安息香和所有不可名状的味道将他包裹。呼吸攀爬到他的颈侧,在他耳边吐露着邀请和另一种平静的可能。
在那里他心中喧嚣的不安沉静下来,仿佛由一个手势暂停了一切,替代了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和穿过空荡海浪的微芒,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轻缓地摇晃着,所有的人都在沉睡,也不曾有任何船只滑入视线,潮湿的海岸线在黑夜里闪着光,细长蜿蜒,仿佛永无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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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荷马《奥德赛》
[2] Nostos 即νόστος,在古希腊语中意为"返乡",它同时也被认为是《奥德赛》所表达的主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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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Alana Bloom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曾沉迷于阅读奥康纳的小说。她把其中的许多段落摘抄下来,密密麻麻地记在一本黑色的皮面软抄上,有时候临睡前,她会从书架的夹层里拿出那本本子,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上几段。时间过得总是那么快,仿佛一眨眼间,她就得以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坐在圣保罗联合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床边,对着同她当年一般大的Abigail Hobbs念着《好人难寻》的开头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自己家阁楼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了老旧的松木、生锈的金属、腐朽的缝纫线和发霉的纸张的味道,这一条气味的河流,以一种无法言说的方式,在记忆的角落里涌动、奔腾出来,却很快便和消毒水、湿纸巾及浆洗熨烫干净的病服组成的味道交汇在一起,加入到另一条冰冷的现实的河流当中去了。在这样一种平淡却近乎感伤的回忆里,她对着摊开在膝上的平装小说,念起一出关于谋杀的故事。
“回头开上一英里,有条土路,从那儿拐进去,”老太太指着路。
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这一行字,在这个她读了无数遍的故事里,这就是这家人命定的路口。她知道它不是一个适合念给孩子听的睡前故事 —— 这结局如同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火灾或是瘟疫,它来得莫名其妙,又过于残酷。像是对应着她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一般,床头的灯在电压不稳中轻微地闪了闪,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向她眨了眨眼。
很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件事时,她正站在Will Graham小屋的门口,那是八月雨季的一天,大片的阴霾像奔跑的群马耳鬓撕磨,互相踩踏着,挤压出一阵蓄势待发的隆隆声,夏日炎热的风毫不停歇地吹过荒原上的草,压低、再抬高它们,周而复始,如麦浪翻覆。
她站在小屋的门口,里面亮着灯,却是如此寂静无声,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这是一艘停泊在异乡码头的船,人们谈论它,窥探它,却并不真正关心它将要驶往何处。她把手放在门上,感觉着掌心下细小剥落的漆痕和一路蜿蜒向下的桦木的纹路。
她踌躇了许久,抽回了手,转身走向身后刚刚降下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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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谈及Alana Bloom时总说她是个好人。“至于那件事……” —— 他们此时通常会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用一种整齐划一、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从而不差分毫的礼貌语气说道,“至于那件事,倒也不是她的错 —— 毕竟,谁能想到呢。”
那时,一个自诩为文明的人必不公然谈论Hannibal Lecter,仿佛奥斯维辛之后谈论诗歌也成了一种野蛮,那些受到过Lecter款待的、心灵受创的人们想方设法绕开这一身份所带来的焦虑,他们谈论债券交易、遗产税、马匹、大都会歌剧院的新乐季及所有诸如此类的话题,将过去隐匿在这虚构的安全感的背后,就好像从未有过那些坦塔洛斯式的宴请 [1],也从未有过那样一位绅士,站在长桌前扯开笑容对他们说Bon appétit,然后再举起一只Baccarat水晶杯,从里面啜饮美酒。
而这样的回避永远无法适用于Alana,当她在黑暗中试图想出那些人的另一种结局,让一切曾有的可能性都如道路般在她眼前展开时,她无法停止去想她曾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如果在其中的一条道路上,她未曾拐入那个命定的路口,那其后的万千可能性是否会遮挡住那最终降临的悲剧的帷幕。
她想到自己本可以做Will Graham的心理医生而她没有,她将Will推到了Hannibal Lecter的身边。
她想到自己曾质问Jack是否已决定用Will Graham做为诱饵,而在Crawford承诺自己能保护好Will后,她便不再质疑。
她想到Freddie Lounds在芝加哥被绑架的那天,她离开去做胆囊切除手术,她也许应该将预约推迟。
她或许可以将Will的地址保留在某个更加隐蔽的地方……
一直以来她尽量避免与Will独处,她深知他感知能力背后暗藏的不幸和他想象的天赋所带来的恐惧。她以为能够心灵相通,却总是与他的痛苦擦肩而过。
那天晚上Will Graham的样子始终在她眼前,她踩过严冬积雪的小径,拨开横亘在面前、被雪压断的枯枝,看到那座矗立在大雪中的白色房子,在那扇被好奇心推开的门的另一边,Will正站在房间当中,像是几乎要被身后那条巨大的裂缝吞噬进去。当Alana走近时,有那么一会,他就这么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感觉不到时间在他周围流过,又像是他察觉到那条裂缝里仍有什么,让他不敢回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正凝视着你。[2] —— 一种没来由的不安攫住了她的呼吸,她一定是流露出了什么,Will一瞬间露出了近乎是哀愁的表情。“那只动物已经走了”她听到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当我凿开烟囱时,它就已经走了。” 他仓皇地走近她,像是飓风中的人试图抓住什么来保持平衡,他的额头贴上她的,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 —— 这是一个她所经历过的最不像吻的吻,它更像是一个意外,其中的求救意味远胜过示爱。
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已知道了太多的感情以致于不能融入其中的任何一种,她也看到了太多的悲剧而不希望亲自目睹。
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但我们当中有些人摘下了遮眼布,发现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这就是一种救赎。[3]
她想她依旧会是盲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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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坦塔洛斯,吕底亚国王,曾将自己的儿子珀罗普斯做成一桌菜款待诸神,以测试他们是否真的通晓一切。
[2] 出自尼采《善恶的彼岸》
[3] 出自奥康纳《善良的乡下人》
第三章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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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 Crawford坐在床边,卧室里并排摆着两张床,床脚都用木板垫高到与医院护理床规格相等的高度,Bella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她用嘴勉强呼吸着,每当她的呼吸停滞几秒并被微弱的喘息声所取代的时候,Jack就得屏息盯着她,直到那呼吸变得相对平顺才敢放下心来。纵隔淋巴结转移让她几乎无法正常进食,她从前柔和浑厚的女中音声线变得嘶哑、衰弱。他看着她一点点枯萎下来,两颊凹陷,头发脱落,看着她在被单下变得越来越小,像是随时都会破碎化作流沙,隐没在这些纵横的经纬之间。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生怕在移开目光的一瞬间,有一个影子、或一种不祥的征兆滑入他们之间。
几个月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Bella分别躺在他们自己的床上,这两张小小的木床漂浮在海上,任由海浪在他们周围呼吸着。Bella睡着了,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裙摆滑落在水面上,像一朵被风吹开的石竹花。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因为那是联结他们不再分离的唯一方式,他一直这么握着,直到海浪变得汹涌、而他再也没有了力气。海上的风卷动着她的黑发,发丝沉入水中,和那些起伏的黑色涟漪融为一体,一起倒映着群星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