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橘团(13)

京都人酷爱面食,在主食的制作上花样繁多。丰庆楼光供的面点就有百十来种,做的最好的,也是最出名的就是“酥琼叶”。夜里蒸好的馒头切成薄薄的片,涂上槐树蜜,在火上烤,火候的把握是酥琼叶味道的关键,火旺一分则焦,火小一分则软,烤好的酥琼叶应是颜色焦黄,又酥又脆,咬一口能听到雪花声。

阿万念完,问道:“掌柜的,您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元镇说道:“糕点加个一两样吧。”

阿万记下了,“还有什么别的吗?”

“再加一道…”

话说一半,元镇顿了顿,抿了抿唇,说:“就这样吧。”

在后厨里又忙活了一会,阿金今日不在,元镇自己去客楼看了客房的情况。大伯说有一位客人生病,元镇派人去请大夫来看他看病,并通知官府。京都的规矩,若投宿的客人生病,不得驱赶,而是要客栈请大夫为其治疗,由官府支付医疗费用。元镇又吩咐道,今晚入住的有一位举人老爷,需小心伺候,不得喧闹无礼。

“春风间的诗壁已经满了,掌柜的您去看看?”一位大伯问道。

京都的客房里一般都会留一块诗壁,供客人在上面题诗打发时光。元镇跟着大伯去了客房,看到诗壁上题得满满当当,墙壁角落里还有笔墨未干的一行小诗: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

“我会安排人来把墙壁粉刷一遍。”元镇说道。诗壁终是麻烦,不若更换成诗板,来得方便,元镇心想。

临走前,元镇又回头望了一眼角落里的诗句。

等到元镇回到大堂,已有客人就座,见有一玄色背影在与客人寒暄,元镇还以为是哪个茶饭量酒博士,走尽一看才发现叔叔。

“叔叔,您来了啊。”元镇换上客气有礼的微笑,与客人打了招呼后,说道。

元厉转过身来,他已过不惑之年,两鬓生了白发,如今偶尔来丰庆楼转转,大多时候都喝茶听戏,与旧友聊天,去茶坊易物。

“没什么事,过来转转。”元厉拍拍元镇的肩膀,说道。

这么些年,丰庆楼被元镇打理得井井有条,元厉也觉得欣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婚事。兄长早逝,大嫂改嫁,只留下了元镇这一个孩子,元厉平日对他也是关切有加。每次元厉说起婚事,都被元镇以事情繁多,无心家室推脱过去,有次逼得紧了,元镇也只是摇摇头,叹着气说道:“叔叔,您还不了解我吗?”

元镇的眼里仿佛起了一层薄雾,藏着太多的情绪,白马过隙,强烈的痛苦和不甘已随着时间沉淀,浮出来的只有那一抹让人心疼的坚持。

元厉自此没有再催过他,他知道元镇这孩子,胸中有丘壑,若是拿定了注意,就不会改。他只是后悔,若是知道侄子会陷得这么深,当年就不该告诉他。哎,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一辈的事儿,他是管不了喽。

“叔叔,晚上阿金小女儿的洗儿会,您应该来的吧?”元镇没有留意元厉的走神,问道。

“来的,来的,这样的好事儿,当然得庆祝庆祝。”元厉笑着说道。

“掌柜的,结账!”

听到有人喊元镇,元厉挥挥手,“你先去忙吧,不用陪我。”

元镇点点头,就朝柜台走去。

☆、三 那金橘团里可有白糖

丰庆楼今日生意很好,客人一波接一波,加之晚上还有宴会要办,元镇忙得脚不沾地,真得十面玲珑,好不容易得个闲,抬头看向窗外,不觉已经黄昏时分。京都的天空宛如绚丽的锦绣,似有画师以长空为宣纸,以曙红、鹅黄、和赭石为颜料,肆意涂抹融合,这画师定是画中张旭,笔走龙蛇,彩云奇险万状,晚霞变幻多姿。窗外马来车往,人声嘈杂,似乎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掌柜的,辛苦啦。”

一声妇人的笑语让元镇的目光从窗外转到了眼前。

汝贞笑意吟吟地站在他面前,手里牵着穿着彩衣的月哥儿。月哥儿三岁了,才及元镇的膝盖,垂髫之年,正是可爱。

元镇望着月哥儿,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道:“淑姐儿今日剃胎发时可有哭闹?”

汝贞穿着湖绿色的对襟长袍,樱草色的巾帔披于袍上,巾帔从肩垂到膝下,上有细细的绣饰。汝贞比之前丰腴了一些,身上有着母亲独有的温柔气息,她开口道:“淑姐儿乖得很,没有哭,只是轻声哼了一下,哪像这小子,当时又哭又闹,溅了孙郎一身的水。”

“对了,孙郎有和你说络秀的事吗?”汝贞问道。

月哥儿看到周边桌开始上菜,就拽着母亲的衣角嚷着要往桌上去,汝贞无奈一笑,“等会再找你来说。”就随着月哥儿去了。

此时大堂里坐满了人,桌边的妇人们多梳着倾髻或飞天髻,头戴着吊朵,或是簇罗,脸上是姣好的妆容,穿着艳丽的裙装,领口和前襟绣着漂亮的花边,语笑喧阗,男子们也都落座饮酒高谈。

元镇经过一桌又一桌的客人,他客气地打着招呼,左顾右盼,似在寻找着什么。

“弘景。”江先生喊住了他,他自汝贞成亲后就不再在街头弹琴,现如今,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元镇与江先生作揖,问了问他老人家身子可好,江先生心情好,直拉着他的手,感谢当年他和叔叔的照拂,江先生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江先生,您吃好喝好,我再去别处看看。”他抓住江先生话中的停顿,客客气气地说道。

“好好好,你去忙你的。”江先生抚了抚白髯,说道,坐下来又拿起了酒杯。

元镇瞥了眼窗外,薄暮冥冥,彩霞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璀璨,而是染上了深青色。他心中生出一丝烦躁和不安,转身像廊厅望去,廊厅口人来人往,宾客阗门,却没有他心中的那个人。

她终究是不会来的。元镇心中涌上一阵苦涩。

还没有走两步,元镇又被坐着的阿金拖住,元镇低头,见阿金已有些微醺。阿金说道:

“元掌柜,这酥琼叶大家都说可口,再给各桌各加一份吧。”

汝贞在一旁,微微摇头,看着阿金,一脸无奈地笑着。

“好,我这就去和后厨说。”元镇答道。

元镇抬头,却看到廊厅口出现一抹红衣,仿佛从门外的晚霞里走来。她梳着巾帼髻,挺拔的身姿和束腰窄袍在来往的女客里格外显目。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遥遥地洒在她的脸上,衬得肌肤光亮粉质。

元镇望着她走过廊厅口,迈进大堂,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装饰,除了发间的黑檀木流苏木簪。元镇吸了一口气,心弦像被什么拨动,他看她从食客中穿过,步履间有着独有的风姿粹美,骨气轩昂。她微微抬头,向远处望去,直直地与他的目光相对。

元镇一时愣住了,他无数次想象过他们重逢的画面,在菜河边,在码头上,在不知名的街头巷尾,在丰庆楼的大堂里。当幻象化为了现实,元镇只觉得周边的一切都不真切起来。

她的眸子和记忆里一样明媚,还多了一分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气韵。她朝他慢慢走了过来,嘴角微微勾起了弧度,连着眼睛里也充盈了笑意。她走得近了,元镇看见了她左脸上细长的疤痕,时间久远,疤痕已经是浅浅的肉色,可元镇还是微不可知地皱了眉头,眼里尽是心疼。

“元掌柜,这齐云清露,也再来一壶。”阿金大声说道,伸手还想抓住元镇的衣襟说些什么。

“相公就喝这壶流香吧。”汝贞拦下了阿金的手,说。

元镇没有说话,大堂里的喧闹声早已在他的耳边褪去,连带着阿金的声音。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微微扬着头,先开了口。

“元掌柜,这金橘团,也来一份吧。”

说完,她的脸上绽放了笑容。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的形状,笑眼里有好奇,有逗趣,有思念,还有让他笑颜逐开的,爱意。

他也眉头舒展,眼含情意,答道:

“沈镖头放心,金橘团早已备好,在后厨冰镇着呢。”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和络秀记忆里的一样,他笑得时候会露出微微的兔牙,一副少年模样。

络秀也笑出了声。

“那金橘团里可有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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