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子的痛苦是细微的,寡淡的,几乎完全察觉不到的痛苦,这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足以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可这个男人的灵魂早已被看不见尽头的漫长苦痛折磨的千疮百孔几近窒息,与其说他不在意姑媱,不如说他并未察觉到自己还在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看待自己的女儿。
……
这一切,都是披上嫁衣的姑媱完全不知道的。
侍女们静立一侧,安静地为她一件件的穿上奢华繁复的凤冠霞帔。
红衣,红唇,红绸,红烛。
素雅的房间被鲜活炽烈的红,铺天盖地,成为了这屋子里最显眼的色彩。
仅有的一点白也被红烛的光映上了单薄的一层晕红,像是一层浅薄的胭脂,侍女讨好的说那是后山的灵花提炼出来的红色,可姑媱看在眼中,只瞧见了属于凡间的艳。
女人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莫名的一笑,三分凄苦,七分冷嘲。
——他们这些人究竟又有多虚伪,拼尽力气给自己除去了人间烟火意图脱胎换骨得道成仙,可到头来只需这一盏轻飘飘的红灯笼,他们的影子便又轻描淡写地被收拢回归了人世间了。
梳妆镜前的女子肤白如玉,眉如远山。
姑媱的唇上染了胭脂,一贯冷清的眼睛仿佛也被这漫天的红色染上了几分潋滟的轻柔水光。
“新娘子该换衣了,莫要误了大好的时辰。”有人轻言细语的叫着她,凑上来扶住姑媱的胳膊。
不远处立着凡尘来的喜婆,不懂这些修仙之人的规矩,她站在这儿便是只得了某位老爷的要求,让这位神仙一样的姑娘有一场完美无缺的婚礼。
她无法更无奈,三番五次的试探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到底如何,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机会,最后只得乖乖听话,小心翼翼拿自己的规矩摆布这漂亮的新娘子。
她看不懂,想不透,人人常说女人披上嫁衣的时候是最美的一刻,可眼前的这一位美是美,却不知为何看不出半分新婚燕尔的喜悦和羞怯。
她的眼睛仍然很黑,很冷,像是冬日被冰雪覆盖冻住的绵延冰川,透不出半点的光。
绣娘小声嘀咕着,远远地立在一旁,不敢上前侍奉。
姑媱不在意,自有旁人上来伺候她穿衣。
女人垂下眼睛,眸中无悲无喜。
她冷眼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臂从金丝银线九重凤的鲜红嫁衣袖口缓缓伸出,侍女为她穿好所有的衣服,身上金钏明珠金步摇,每走一步都会跟着叮当作响。
侍女为她盖上垂着金色流苏的红盖头,也挡住了新娘子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姑媱跟着手中红绸往前走,她手中捏着红绸的一端,他执着另一端牵着她,姑媱抬脚跟上,步伐似是亦步亦趋的小心。
叶胥然低着头看着她手中的红绸,将姑媱手背上绷紧的青筋看得一清二楚。
姑媱却瞧不见叶胥然,她被红色笼罩的视野之中只能瞧见另一双属于男人的锦靴停留在自己面前,被红绸牵着,前后总归不过是三五步的距离,谁也离不开谁。
从今天清晨开始就未曾散去的红色也同样拢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像是深红的火,把昔日的百炼钢熔成如今的绕指柔,也把这个男人严丝合缝的铸在了自己的旁边。
从今日起,这就是她的丈夫了。
姑媱的眉眼之间有些许的恍惚之色。
凡间叫夫君,他们这儿叫道侣,总归都是同样的把戏,说到底并未因为换了个称呼就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意思。
拜过天地,红绸被从掌心拿走,但是那双锦靴并未因为繁华归于寂静离开她的视线之外。
姑媱和叶胥然两个,一个坐着低着头;一个站着,也低着头。
姑媱隔着红盖头看着这双靴子,又过了一会,瞧见了一双停在她盖头之下的手。
踟躇,缓慢,小心又胆怯。
叶胥然揭去盖头,露出新娘子的模样。
唇是艳的,眼是冷的。
男人捏紧手中盖头,不敢与她对视。
他声线温润,平日里说话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底气十足,此刻却声音嗫嚅,语气怯怯:“掌门……”
姑媱抬起头凝望着叶胥然的眼睛,却始终不说话。
镜头之外的季南星也跟着握紧了手,紧咬牙关。
……她在这里,应当有台词的。
但是镜头下面的那个女人却不发一言,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先是思忖,再是迟疑,她用和他父亲打量自己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叶胥然,那眼神却并不足以使人生出被侵犯的恼怒,因着她神态之间怎么看怎么有种过分勉强的虚伪强硬,唇紧抿拳紧握,瞧着便忍不住反过来心生怜爱之情;她对上叶胥然的目光,不消片刻某种便多了几分慌乱的瑟缩,她的眼神闪躲迷离,似有不甘,却又渐渐被凄楚的绝望全部吞噬,留不住一点的光。
季南星嘴角的弧度扩大了。
她没念台词。
……但是她也不需要台词。
楚其姝的这双眼睛,是会演戏的。
第48章
楚其姝的姑媱没有说台词,饰演叶胥然的演员韩唐也没有被卡在那里, 他与姑媱彼此对视, 知道他的新婚妻子缓慢而近乎落魄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之后, 他这才慢慢地蹲下身子, 在姑媱面前单膝跪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姑媱的手背上。
掌心之下的这双手冷得像是一块冰, 在叶胥然的手放在这双手的手背上的那一瞬间, 姑媱的指节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一个很微小的的幅度,只有叶胥然知晓的颤抖。
男人沉默许久, 踟躇着收回了自己的手。
“您……别慌, 我不会对您如何,对外我们以夫妻相称,这里你仍然是掌门,不需要担心我会对您做什么。”他讷讷低声, 神态羞赧,低垂眉眼间尚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局促,和一丝细小的苦涩。“属下……不敢对您有任何冒犯之想。”
姑媱眼睫一颤,哑声开口:“……先喝合卺酒吧。”
两只红线勾着的匏瓜瓢盛着甜酒, 叶胥然一手一个小心端着, 将其中一个递到了姑媱手中。
对他们来说, 这便是礼成。
镜头之外,是长久的沉默。
“挺好的。”
季南星笑眯眯的说。
面对演员中途的发挥, 他没说过,也没说不过。
“我们这一次先试试有台词的版本吧, 姝姝,你状态怎么样?”
因为叶胥然全程都是以君子之礼对待姑媱,所以除了一开始碰了一下她的手以外根本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楚其姝头上的装饰物自然也完全不敢上手帮着拆去,也就是说这场戏需要楚其姝维持着姑媱那种习惯性挺直腰板的姿势顶着十几斤货真价实的金银首饰演完整场戏,对演员的脖子实在是个相当高难的挑战。
“我还行。”楚其姝点点头,看着季南星悠哉悠哉的重新坐回了摄影机的后面。
“那我们就再来一遍。”
“……这次也不错,试着把台词和先前的眼神融合一下?”
“……这次不用掀开盖头,姝姝单纯用台词表达试试看吧。”
“……这次……”
“……我们……”
来来回回,不说对也不说错,这一场不知道到底过不过的戏,被季南星磨了十几遍。
“都不错。”
第十五回 之后,季南星转头对副导演笑眯眯的说:“我们还是用第一版那个无台词的吧。”
所有人:……
场务和其他几个副导演七手八脚的拉住了下一秒就要暴走杀人的编剧。
最受折腾的楚其姝听见这句话后也没露出终于松了口气的表情,助理和造型师上去帮她取掉了头上那堆乱七八糟的装饰品,终于获得解脱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背后,被常年跟季南星剧组早早被折磨到秃头的造型师很是羡慕的摸了一遍又一遍:“后面还要染白呢,真有点舍不得。”
天一门惨案之后,姑媱一夜白头,按着一般习惯来说应当是给楚其姝做个头套,但是她本人头发又黑又亮又密又长,所以季南星早早打过招呼,电影里全都是楚其姝本人的头发,后期也是染发,不用假发套。
楚其姝任由他们摆弄自己的头发,乖巧的像是个漂亮的瓷娃娃。
演员韩唐站在一旁,背着手,沉着脸。
他本人其实气质秉性和叶胥然很像,也都是圈子里公认的低调做人认真做事好脾气好演技的老牌演员,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形容他是很贴切的,韩唐的脾气出了名的好也时出了名的负责,只不过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这么完全不给理由的折腾,自己倒还无所谓,人家女演员每一遍演的都是毫无毛病而且极为出色,他季南星挑刺儿提要求的时候却全都是针对楚其姝……联想到先前听到的一两句风言风语,韩唐的表情实在是算不上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