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保证。”他佻达一笑,似是把她看穿一般,西西忽然意识到他的不怀好意,或者根本对她的跑路漠不关心,背后却是隐藏的自信与斩钉截铁。
他潜意识便以为了,她根本跑不了。
西西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心里愈发摸不准,像是无望触案的一叶扁舟,乌云密集,闷雷辊动中无可寻出,茫茫无度。
“好,我去。”他语气和缓,“你在这等着。”
说完,旋即转身,西西庆幸地松一口气,看着被雨水冲刷洗礼的山路,黛绿玄靛回荡流奔,心里像被烈焰洒下的阵阵冰霰,膨胀爆裂,她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瘦高,冷清,畴昔之闲散,无为之奢华,如此复杂的一个疯子,终于是不见了影子。
西西忙往山路上奔跑着,鞋上沾满了细碎的泥点,她一路上听闻许多车声呼啸而过,大声在路边伸手呼喊着,却无一辆停留,最后迫不得已停在路中央拦车,一辆私家车疾驰而来,司机见她疯子般在路中央挥舞着手,避之不及匆匆绕边行远,周而复始一无所获,更有甚者恶言相向,有的车会停下,车上司机对她不怀好意地微笑,她更是不敢上前,匆忙跑远,一路边跑边拦,折磨心神,无疾而终。
她听到身后汽车驶动的闷闷声,以为是意外之喜,大喜过望地回过头,结果看到他驾车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一路看她不停碰壁,表情冷漠又自得其乐,她腿一软,差点跌倒,飞快地向林间跑去,他面容毫无波澜,将车停在山腰间,尾随她而去,林间落满簌簌的雨粒,雨声淹没履声。
两人在林间一快一慢地穿梭,浓荫覆额,西西惊惶回头,看到他一直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若即若离,阴影下双眸耀如远星,颧颊沾满棕粉,清峻似削,嘴角微露的齿贝闪满幽光。
那样茫无际涯的惊鸿一瞬,她以为自己置身于荒冢圮茔中,潜于海浪下,仆于雪原上,他的眼,他的息,他的肉,他的命,都在群起而追捕,令她气尽力竭,无所遁形。
她跑到不能再跑,跑到昏天黑地,不得已一瘸一拐地走起路来,双腿发软最后支撑不住,浑身虚脱地瘫在积满落叶的野地上,浑身骨头架子涣散无序,就像皮包骨头架起来一般,濒临在崩溃的边缘。
她听着他脚踩落叶尾随而来的咯吱声响,一根根骨头仿佛被硬生生掰断,五脏六腑都要炸裂。
西西终于受不住了,她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间,一动不动罔顾性命。
他立在她身前,时间静止又精致,精确到一毫米,精确到一秒钟,然后低着声音,嗓音轻缓,撞到她耳中是低沉的絮语,虽然短短几个字,却在四野荒清的山林间隙嗡嗡回荡着,“跟我回去。”
西西不动,坚决不动,坚持着最后的底线,她低着头看不到他,两只胳膊护住脑袋,就像一只拼命挣扎战战兢兢的鸵鸟,他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立马像被蜂针刺了下,刺激之下甩开他的手,结果他俯下身把她直接拦腰抱起,一声未语,怀里的她抖动不安拼命撞击着胸膛,掐他的胳膊,最后浑身虚脱地无力地用脑袋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肩膀,他视若无睹径自抱着她回了车上,将她放到后座上。
西西明白挣扎只是徒劳无益,她明白了他今日故意带她出来的意图,唯有她内心的放弃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她太过自不量力,希望能逃脱他的掌控与胁迫,可如今方知晓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空空幻想。
她根本逃不出,即便没有他的阻拦也走不出这片山野荒林,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心终于如他愿以偿地累了,天空又下起了雨滴,打落在车窗上,属于她的,除了雨水,还是雨水。
他发动了几次车,失效无果,引擎出了故障。雨幕在四野中随风飘摇晃荡,而他却有一种在雨中如立雪原的魔魅,心境渐渐蒙尘,像沉埋的古墓甬道,却是始料不及地触到了光。
心跳打着拍子,手指嘀嗒扣着玻璃窗,窗外风又吹起,雨又落下,烟雨蒙蒙中,被打湿的草木贴伏在地面,他在那整齐划一的狂热与不羁中,看到了明媚而热烈的蓝色火焰,幽幽焚燃在眸子里,继而转过头,看向她,两眼是宛若要葬身火海的孤绝明灭。
☆、骤雨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侧脸,心中所有包容的小小的期盼,小小的等待,小小的欢欣仇怨仿佛都凝聚在这无声的眼神中,起伏汹涌澎湃,不定明灭成毁,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演绎变换,就是这一瞬间,他忽忽一眼间便断定了,断定了他切身岁月的终始,断定了他未见天日的消亡。
他向前一偏头,低下视线吻上了她的额头,尘世炭化为永恒。
西西身子哆嗦了下,转瞬反应过来,她嗅到了湿润雨丝中埋伏的危险气息,用尽最后的力气要把车门打开,可他却一脸冷漠地来到了后座上,抱起她的肩膀,像是贴伏地面的荒草般吻着她的脸,由额头移到嘴角,而后是唇瓣,一点一点耳鬓厮磨,西西推他打他掐他,手指用了全力,微弱而渺茫地掐着他的胳膊,最后慌不择乱地掐到了他的脖子,力使不上,绵软的像风吹过稻田一片片起伏的草海麦浪,她的指甲嵌到他的皮肉间,却是深深的无力与迟钝,停留在表层就像是浅显易懂的抚摸。
他嘴角微动,稍微侧了侧身,一双洁白阴森的白骨手划过自己脖子上被她掐红的痕迹,嘴角忽然就起了笑意,而后便又吻了上去,车外蛮风野素,飘荡的风雨寂寂落在山里,逐风逐水,他的吻疾狂而有力,令西西几乎窒息,她头脑昏涨意识惨淡,手上的蛮力渐渐松了下来,他觉察到她的虚弱,微微抬首,二人的鼻尖触碰,呼吸着温热陌生的气息,浓厚而猛烈。
他一双眸子里星芒流窜,秋光涟涟中映着她的倒影,片刻停滞间,西西趁机蓄力,然后孤注一掷用力咬伤了他的嘴唇,他一声吃痛,她慌忙在刹那间猛力撞开了车门,然而自己一个踏步虚浮无力,顷刻间就摔倒在了湿润的泥地上。
“你别过来。别过来。”她踉踉跄跄刚站起来,他便随即打开车门站在她面前,嘴唇上破了薄薄的一层皮,他捂着流血的嘴角,拿开手,嘴角上是一条红色的溪流。
她没想到自己一口下去用力这么狠,只是不住地后退,脚踩到了石头上,一下子崴倒,身上沾满了泥点,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用洁净的指甲帮她擦拭污渍,拭也拭不掉的痕迹,不只是哪世因由,哪世因果,点点都是故事,漫天飘洒的都是命中注定,临水照影。
“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西西不懂他在想什么,一个劲地恳请他,一步之遥,一发之差,两人错别的是天与地的界限。
他伸出冰凉的手去触碰她的脸,滑滑的沐浴着夜色的凉薄,西西没有力气躲避,眼中闪烁着泪光,却是如何也落不下,心碎到了极点,也是无力到了极点,他双手抱过她东倒西歪的身体,牢牢护在怀里,对她的耳朵轻声道,“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西西张着嘴,仍在乞求,声音近乎呜咽,“那不是我家,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只要我放我走。”
他的胳膊变得有力而坚硬起来,隐隐含着力道,冰冷冷的好像千年不腐的尸骨,硌的她脊背寒凉,他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一双眼睛钳视着她,低低的似带着玩笑,“我要你的命,要你的灵魂,要你所有的一切,你肯给吗?”这一刻他是狰狞的恶魔,逼她出卖魂魄,没有其他买主出现,没有其他恶魔存在,多亏,因为,然而,尽管,他便是唯一。
西西扭过头去,他轻柔用力,一手又把她脑袋掰过来,纤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冷淡而灼热地审视着她,“放弃吧,你跑不了的。”
她的人生此刻被这句话判刑,再也没了逃离的可能。
西西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黑黢黢的森林,所有的叶子都在簌簌发抖,都在违背她的意愿飘落颤抖,她以为自己陷身的是茫茫大海,殊不知溺毙于面前他眼中的一汪清泉,一茶匙的泉。
雨丝漂浮着,落在毛茸茸的衣服表面,宛若纱幔,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仿佛没有血肉化作乌有,轻声对她道,“答应我不走。”
西西咬着嘴唇,倔强地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