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反常行为,手上的动作不停,只当是养了只脾气古怪的大型犬,心平气和地应道:“陛下,我在呢。”
他声音里隐藏着奇怪的兴奋与雀跃:“今天带你去玩。”
越苏眼皮也不抬:“陛下不是说今天有要事吗?我不无聊,陛下的事情更重要。”
新帝含着笑意说:“我要做的事情和带你玩并不冲突。”
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绸带,扳过她的脸,将冰凉软滑的布料覆在了她的眼睛上,似乎打算给她一个大惊喜。
越苏眼前一黑,心中不免惶恐,上手去摸,试着要扯两下,立刻被制止住了,也不知道他怎么绑的,哪怕是剧烈走动,那条绸带也不会往下滑。
她双手往外平探,刚要尝试适应这雾蒙蒙的黑暗,忽然身子一轻,帝王竟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秦宫尚高髻,宫中女子都挽着各式各样的高髻,越苏头上是个并不张扬的凌霄髻,但上面却像孔雀开屏一样错落插着几支簪钗,金玉珠宝,贵气逼人。
……真不怪越苏,越苏向来对这些珠宝首饰没有特殊偏好,只是在这件事上她并没有话语权。
皇帝每天早上的娱乐时间就是拿她的发髻做插花,琳琅满目的珠宝玉石往上堆就完事了,能戴十支簪子绝对不会戴九支。
越苏早就对自己是个供插花的花瓶这件事毫无波澜了。
虽然皇帝选的首饰和他自行组合出来的头面一般也很好看就是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也听不到什么杂音,是一片齐刷刷跪下行礼的沉闷响声。
被轻飘飘地抱下来,扶着坐在朝宫内室的榻上。
“等寡人一下,寡人马上就回来。”
耳边衣料摩擦的声音远去,越苏迫不及待地举起手去碰眼睛上的绸带,但是还没触碰到,她就缓慢地重新放下了手,仿佛刚才经历过一番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决定相信皇帝,任他剥夺掉视觉,把自己放置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中。
不是的。
她听见了轻轻的、遥远的一声“铮——”。
那是上好的匕首刀剑,急切饮血而不得,发出的嗡鸣声。
越苏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胡亥他不会是……想起了在现代的生活吧?
所以他幡然醒悟,立志要做一个好皇帝,重新收拾大秦的江山,打算把刘邦刘小三扼死在摇篮里?
那他对自己诡异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他在现代并没有见过她啊?
总不会是当皇帝当久了,想试试自由恋爱,而她就是那个被挑中的小倒霉蛋?
越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视觉被封闭让她的听觉更加敏锐,可是她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异动,仿佛刚才那一声轻微的兵刃响声只是幻觉。
首先可以确定,胡亥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动,越苏倾向于他是想起来什么了,可能是沈老板的一忘皆空药出了问题,之前始皇帝的记忆不也忘记清空了吗,还是之后补的药。
再次,胡亥对她的态度太过诡异了,越苏仔细想了想,觉得让她浑身不舒服、十分生疏的讨好与试探兼有之。
他难道觉得自己是沈仙人派在他身边的监督者?监督他当个好皇帝,让大秦帝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她刚才听见的刀刃鸣响是什么?
学渣胡亥觉得认真学习太痛苦了,索性把她杀掉,继续吃喝玩乐看大秦完蛋?
越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常仪,来见一见寡人的中车府令。”她眼睛上的绸布被解了下来,眼前立着胡亥,他脸上挂着不太正经的笑意,像个不理政事、只愿玩乐的昏庸君王。
一个昏君,什么荒唐的举动都能做得出。
他身侧是个微微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须发都有些白了,但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身强力壮、容貌端正的男子。
中车府令——
赵高。
越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赵高。
她不知道胡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稳妥地向两位行了个礼,然后立刻被年轻的帝王揽进怀里。
“这次的巡游,我要带着常仪一起去。”胡亥笑着说:“所以先带着她来见见先生了,她生性骄纵,以后若是冒犯了先生,先生一定要多多包容。”
胡亥年少时,跟从中车府令赵高学习狱法,所以叫他一声“先生”。
而越苏清清楚楚地记得,胡亥即位后,效法他父皇巡游天下,就是赵高完全控制朝野、胡亥沦为牵线傀儡的起点。
被迫“骄纵”的越苏重新行了个礼,言语间全无笑意:“见过先生。”
中年男人一身锦衣华服,微微点头:“常仪姑娘。”
随后他又对胡亥说:“既然陛下那么喜欢,不拟个位份让常仪姑娘高兴高兴吗?”
胡亥立刻答道:“当然要封,不过常仪——去内室端茶来,寡人和先生还有事情要说。”
他又转身对赵高说:“先生还不知道寡人的志向,既然有了天下,那自然要用天下的供奉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才叫富有天下嘛!君王没有一点益处,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呢?寡人就是想这样永远富有四海,爱卿你看有什么良策吗?”
越苏按他的吩咐去了耳室,端过已经备好的茶,一个错眼,看见屏风后密密麻麻的人影。
那是全副武装的刀斧手。
越苏终于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了。
蒙着她的眼睛是为了防止她到处乱跑发现这些刀斧手吗?
有宠妾在场,不仅是他表演自己是昏君的好道具,还能有效降低赵高的戒心。
是这样吗?
她不动声色地端上茶,回头就看见胡亥边说笑边带着赵高往里走,赵高似乎很高兴看见他那一副败家的样子,频频颔首。
胡亥才不是为她备下的刀斧手。
他要杀了赵高!
越苏看见赵高的第一眼就该意识到的!
公元前207年,胡亥被赵高的心腹阎乐逼迫自杀于望夷宫,时年二十四岁。
如果胡亥真的是重活一世,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赵高搞死!
可是赵高不能死在这里,赵高要好好活着,活到公元前208年,陷害李斯;活到公元前207年逼杀二世,并被子婴所杀。
历史已经写好,不容改变。
越苏端着热茶,微笑着朝他们走去,盈盈下拜,再行了一个礼,一不小心手一歪,热烫的茶水立刻泼出去大半,溅在了赵高身上。
赵高曾是始皇帝的中车府令,这个职位的特点就是年少力壮、身手灵活、武艺高强,但他到底是老了,何况也根本不会想到侍立在一边的美妾会忽然泼过来一盅热茶。
“嘶——”他霎时间跳出去两步,戒备地看向越苏,胡乱拍打着衣袖上的热重濡湿。
越苏直接跪了下去,惶恐地说:“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先生请快去看大夫吧!”
她为了防止假意泼茶被发现当场把自己作死,毫不留情地在自己手臂上也泼下去大半盏热茶。而且胡亥与赵高都穿的是厚重的朝服,只有她身上的衣服比较单薄,又是纱又是绸,是冲着美观去的,现在热茶一浇,登时整条手臂都发红发肿了。
赵高到底是连始皇遗诏都敢改的人,几乎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匆匆用“臣病痛难耐”的借口告退,走之前连个眼神都没给越苏。
越苏低着头,老实跪着。
她才略微回过神来,觉得后怕,胡亥现在一个命令把她拖出去腰斩了她是完全不冤的。
甚至不用拖出去,这殿内还藏着那么多没派上用场的刀斧手呢,一人蹭她一下她就被凌迟了。
“常仪。”她听见新帝有些疲惫的声音。
“奴婢在。”
“寡人对你还不够好吗?”
越苏立刻惶恐地回答:“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是故意冒犯中车府令的,奴婢手笨,请陛下责罚!”
她的思路是咬死自己只是不小心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刀斧手,也不知道什么杀赵高的计划,反正她之前一直是蒙着眼睛的,刚才一不小心而已。
帝王冷笑一声,手臂垂下,指节隐没在宽大的袍袖中:“你以为寡人是傻子吗?”
越苏被他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掼在她刚才坐着的榻上,被热茶泼过的手臂与褥子狠狠一擦,顿时痛得她咬紧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