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豪岳看上去极为敦厚圆实,和五官轮廓颇深、身量颀长的顾岳只有一二分相像,大约是因为两人都长得更像自己母家那边的人。
顾豪岳从演武场上跳下来,一开口便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我爹今早还在说仰岳这几天该到家了,来,来,我来拿行李!”
他极快地伸手过来,顾岳本能地侧身一挡,手臂交错一撞,震得顾岳整条臂膀都隐隐发麻,顾豪岳似乎也没讨到好去,眼睛一亮,后退两步打量着顾岳,脱口说道:“好大力气!好稳的桩!等农忙过了,咱们好好练一把去!长庚你在后头带路,我先回去叫我娘多煮一个人的饭!何大伯家里我也顺路跑一趟!”
虽然顾岳今晚得住到李长庚家里去,但回乡后的第一顿饭,还是要到顾岳大伯家里去吃才是正理。同样的,何思慎也得先到他大哥家里去。
顾豪岳一说完便跑了,七弯八绕,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顾岳注意到,村中处处石墙纵横,巷道曲折,若无人领路,便是进了村子也寸步难行;若要攀墙越房,墙角多种枣树,不利攀爬;墙头屋顶上又往往多种野蔷薇,绿叶苍苍,枝蔓粗壮,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想必藤蔓上的尖刺早已变得坚硬。
何思慎的视线随着顾岳一道落在内墙和荆棘上,感慨地道:“当初要修这内墙,还有人不乐意,说是劳民伤财,好在到底还是修成了。那年秋收时李家桥的壮丁大多去附近村子帮工去了,大明山上的匪首长脚郑七趁机拉了好几个山头的人马过来,仗着人多枪多,强攻进村,咱们三家都死伤不少,还是靠了这内墙,节节抵挡,硬撑到壮丁回来,内外夹击,灭了长脚郑七一伙。”
顾岳问道:“听说长脚郑七是被□□打死的?那个人枪法很好吗?”
何思慎失笑:“长脚郑七自己倒霉,看见咱们援兵来了,情势不对,急着站出来指挥手下喽罗,不小心被冷枪打了,兵荒马乱的,连那一枪是哪边人马放的都弄不清,更不用提找出那枪手了。不过咱们村里的确有几个神枪手就是了,等忙过这一阵,倒是可以和你好好切磋切磋。”
演武场边上,是一个地势较低的小山洼,掘了一口丈许见方的水井,井沿用青石板围了半人来高,平日里盖着两扇沉重的门板作井盖,以免孩童掉进去。水井周围,铺了一两丈宽的一圈石板,方便各家挑水;下游则挖了两尺来宽的水沟,用条石垒了堤岸,各家洗米洗菜的水,正好倒在水沟里,一路流出石墙外去,浇灌紧挨着石墙的那些田地。其时已是家家炊烟袅袅时,井边洗菜的人并不多。
水井下游,靠近石墙处,搭了一溜的牛棚。此时陆续有牧童牵了牛回来,栓到棚中,顾岳略略一数,总有二三十头了,骠肥体壮,油光水滑,显然养得极为精心。牛棚两头,各有一间板屋,想是看牛人住的。
顾岳不解。水牛对于农家来说太过贵重,他沿途所见,都是养在自己家里的,既是防贼,也是为了方便照料。
何思慎道:“也不是全村的牛都在这儿。大多是住得高的那些人家将牛放在这儿养,水牛爬坡不便,村里的路又不宽,一不小心就容易堵住。你大伯家的三头牛,还有你大姑家的一头牛,都放在这棚子里养。看牛的是两个孤寡族老,也算是给他们找个营生。”见顾岳尚有疑虑,何思慎只一想便明白了,又笑道:“这方圆几十里内,可没有什么偷牛贼敢到李家桥来撒野。”
说话之间,门外池塘里的那一大群白鹅,也被赶进来了,鹅棚就在牛棚和石墙之间,恰好又作一
道岗哨。
何思慎带着顾岳从水井上方绕过去,拐了好些道弯,前头冒出个小晒谷场,对面便是顾韶韩家,一带五间大瓦房,后梢两侧还伸出去几间板屋,看得出家境很不错。
顾韶韩倒是与顾岳父亲颇为相像,让他一见之下便有几分亲近之感。见了面,略问一问这一路上的情形,顾韶韩对弟弟的战死,叹了两声,便坦然接受了,又向顾岳说道:“咱们顾家,世代从军,都说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不离阵前死’,只咱们李家桥这一枝,百年来前前后后少说也战死了二三十人,咱们这一房,民国以来就死了三个堂叔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承得住了。好在你如今已经长成,品韩也算后继有人了。”
顾韶韩说话稍有些迟缓,因这迟缓,更显镇定与平静。
顾岳低头不语。
何思慎略坐一坐,喝了杯水就告辞了,叮嘱顾岳好生住着,没得他允许,不许跑出柏树湾去,私下里又叫李长庚和顾豪岳好生看着顾岳,别让他偷溜到衡州去投军。
顾韶韩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媳妇在灶间忙碌,顾韶韩带顾岳进去和她们打了个照面,算是认认人。大堂嫂姓李,是李长庚的族姐;二堂嫂姓齐,从杉山铺嫁过来的,不过她母亲是何家嫁过去的姑娘。顾韶韩还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此时天色已晚,都陆续回来了,年纪大约在四五岁到七八岁之间,好奇地围在顾岳身边,问他昆明是什么样子的,武学堂都学些什么。顾韶韩忙着和帮工聊天,估量天气,安排明日活计,由得顾岳被几个堂弟堂妹问个不停。又有家里养的一大群鸡,日暮归来,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顾岳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一切,似乎百年不变,昆明城中的风云变幻,已是如此遥远模糊。
因着吃饭人多,顾家搬了三张八仙桌摆到正房前头的小晒谷场上,女人孩子照例都是不上桌的,端了碗或在灶间或在晒谷场边上蹲着吃。像顾岳和顾豪岳这样的半大小子,本来也是不上桌的,因着顾岳远来是客,顾豪岳明天又要下田,算是充个大人用,故而也都坐到了八仙桌旁。
借着夕阳余辉吃过饭,闲谈几句,李长庚已过来,帮着顾岳将行李扛到他家去。
李长庚在家中排行最小,上头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分出去住了――李家和顾家不同,顾家从军者众多,留在村里的男丁少,因此往往不怎么分家,住在一起便于照应从军者的家小;李家男丁却是一成亲就要独立门户的,即使住在隔壁,也算是两家人。李长庚另有一个姐姐,因着李家桥刚好没有合适的人家,便嫁到了河对面的杉山铺。所以现在李长庚家里就只剩他和父母三人。
李长庚的母亲,也是顾岳的大姑姑,已经将顾岳的床铺安排好。
李长庚家原本是五间瓦房,六间板屋,两个哥哥成亲时一人分了一间瓦房一间板屋,往后就靠他们自己盖房了;给李长庚留了一间瓦房一间板屋;李长庚姐姐出嫁之后,家里又腾了一间房出来。所以大姑姑安排顾岳睡李长庚那间房,李长庚去他姐姐以前的房里睡。
大姑姑个子很高,比尚未完全长成的顾岳还要高一点儿,一抬手就揉上了顾岳的脑袋,唏嘘感慨了好一会,才放手让李长庚带顾岳去河边洗澡,自己转身又往灶间忙去了。大姑姑家里喂了三头猪,连带的也多了不少活出来。
顾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的伯父和姑姑,对父亲的死,不是不感伤,但很快便摆脱了这样的感伤,忙着手里的家务和明天的农活。前人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眼前却是亲戚也没有多少“余悲”了。
或许就像战场之上,无论多么亲密的同伴战死,也没有余暇来让他们感伤,最重要的始终是眼前的战斗和对面的敌人?
很奇异的,这样平淡的态度,又让顾岳心底压着的那块巨石,不知不觉之间,轻了许多。
离开之前,李长庚在房间四角各熏了一把艾草,关紧门窗,转头向顾岳解释道,这样熏一阵子,到睡觉时候,蚊虫会少得多。
从演武场经过时,却见演武场上乘凉的人极多。夜色初起,山风徐来,演武场地势开阔,比起村子里头来,自然凉爽许多。李长庚拉着顾岳去认了认他的两个哥哥长松和长柏,大嫂二嫂,还有大哥家的两个侄儿。
大嫂姓顾,算起来还是顾岳没出五服的堂姐;二嫂姓邹,她母亲是顾岳的堂姑,说起来也得叫一声表姐。不过论起远近,还是得从李家这边称呼,叫一声大表嫂二表嫂。两个表侄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正满场乱跑,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