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同样有游铮,或者说,没有他。
他消失在恒星之中,长草之下不过是一套他的军礼服。
苏瑟拨开那些红色的草叶,手指沿着墓碑,一直滑到游铮名字的刻痕上。
他眉目冰凉,弯弯嘴角开口说:“你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所以现在我还在生你的气呢。”
第118章
“这才是我一直不来看你的理由,因为我气度狭小,还在生气。我恨把你夺走的所有人,其中最恨你,所以我用很多很多你会鄙夷的手段,帮助游竞杀伤了许多你的同袍兄弟,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也会恨我。但我不会为做过的事情道歉,是你先离开的,我凭什么还要愧疚,凭什么还要在乎你的感受?”
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长草上,像是湿漉漉的血迹。
泪痕模糊了他原本锋利的容貌,那些恶意的话语逐渐低落了下去。苏瑟以手支额,头偏到一边去微笑:“你是我的克星吗。我一辈子自诩聪明,但只要关乎你游铮,我次次选择都做错。即使你死了,也还是这样。”
他指尖捏着一片小小的芯片。那是他在阿尔戈斯时,从陆名扬那里拷贝出来的战略部署资料,他本来应该暗中传递给游竞的。
耶戈尔斩钉截铁的话语隐隐响起:“只要陆名扬再打一场胜仗,我们就可以议和。如果失败了,那么我给共和国殉葬。”
这一个夕阳下的共和国,这些如父如母如蝼蚁的众生。
“那么我就把这个选择,还给你吧。”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拔开了草根,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掘出一个浅坑,小心翼翼地把芯片放进去,埋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看懂过你这个人,但我明白一点。”他抱着膝盖靠在墓碑上,轻轻地说:“我也爱你。没有人能够比拟你。”
绵长的风卷过无边无际的平原,奔向不可知的彼方。苏瑟睁开眼睛,看到了纯黑色的军靴慢慢踩过长草,一双制服裤包裹的长腿劲瘦笔直,向他走来。
他抬起下颌,语气淡然:“你什么时候接入通讯的?”
“刚刚,”陆名扬回答,“你害怕我听见什么吗?”
苏瑟一声嗤笑:“以你三番两次未授权进入我个人系统的做法,贺敏行已经有权给你定罪了。”
“那么耶戈尔一定会给我颁发战时特赦令,我对他有用。”他想了想,补充道,“起码比被撤销通缉令的游竞更有利用价值。”
苏瑟的瞳仁低低地一转,冷道:“我不管你到底多有利用价值,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是因为游铮吗?”陆名扬冷不丁地问,语气出奇地柔和。
“这不关你事,”苏瑟硬邦邦地回答,“如果你不关掉通讯,那么我离开。”
虚拟成像在通讯中的可应用距离很小,如果苏瑟离开的话,陆名扬不得不跟他一起走。
“无妨,我陪你回家。”
“陆名扬,我本想给你留一点颜面。但是你似乎还执迷不悟,赫连定死了,我下台了,所有利益关系已经烟消云散,以后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再出现。”
陆名扬看上去有点惊讶,他笑道:“我以为自己对你来说还有些用处,毕竟我还是卫城军总司令。”
“我只是个商人,”苏瑟说,“你再怎么青云直上,我都不关心。不过要是你哪一天又像背叛赫连定那样背叛了耶戈尔,我或许会惊讶一下下,仅此而已。现在,你能离开了吗?”
他抬起手腕,说:“你要是再敢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个人芯片挖出来。”
陆名扬后退一步,无奈说:“千万别去尝试,你知道个人系统连接着多少神经末梢吗?曾经有逃犯因为试图取下芯片而活活痛死。”
苏瑟毫不因为他的劝告而动容,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他。陆名扬苦笑了一下,说:“好,那我走了。”
在周身环绕而起的光芒中,那个身影越来越淡,陆名扬最后开口说:“苏瑟,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无论是游铮,还是陆名扬,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值得……”
话语随着光芒隐没在空气中,苏瑟沉默了片刻,抓起自己的外套,从墓碑旁站起身来。他慢慢地向前走去,放下,这是个多好笑的词。任何人都是生命中流水般的过客,但是游铮不是,苏瑟三岁就认识了游铮,心心念念了二十年才得以和他在一起,他不是童年时脱落的一颗乳牙,或者鬓间拔掉的一根白发,他是苏瑟最长的那根骨头。
“你为什么才回来?”赫连夏尖声质问道,她难得打扮得耀眼,妆容经过一整天还是端严华美,此刻神经质地绞紧双手,“还喝了酒?”
“我没有喝多。”苏瑟一脸厌烦地绕过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今天赫连家的宴会被你忘了个精光是吗?”
苏瑟手扶在楼梯上,回身笑道:“母亲,赫连家已经完蛋了,希望你牢记这点。”
赫连夏习惯于把那座府邸称为赫连家,她的母族,像她这样以出身为傲目空一切的人,从来不曾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有什么归属感,亲缘关系不过意味着一种利益相关。
不过她这种骄傲很显然是自作多情,那座像宫殿一样的建筑唯一继承人是耶戈尔,像她家族所有的荣耀和权力一样,被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卑贱移民轻易夺取了。她心中越恼恨,表面上就越是对耶戈尔的一切加倍关注。
现在,她把声音又抬高了一个调:“嘲讽自己的母亲?无情无义的东西,和你父亲一个样子!你现在高兴了是吗,游竞回来了!”
第119章
天琴座存亡之际,奥菲斯亦蒙上了一层灰沉沉的死翳,每个人行走的模样都像肩负着自己沉重的命运,但在某些尤为特殊的角落里,仍然有连夜的灯火通明,繁弦急管,楼台花月,贵族们连走上绝路时也都是踏着舞步的。
耶戈尔不是热爱交际的人,但是在这样事态紧急的时刻,一场无伤大雅的宴会反而能够有效地探听新闻,观看情势,了解那些平日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并且作为骇人听闻的消息的一个缓冲。
赫连定在时修建的宴会厅,到处都是雕刻细腻的装饰柱,簇拥生长着洁净的玫瑰花枝,螺旋形的楼梯扶摇而上,穹顶绘满星云,射出缤纷的光晕,比执政院的大厅还要光彩夺目。耶戈尔端着酒杯站在楼梯的最高一阶,这个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宴会,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柔情、诱惑、诡计、强权,汇集冲撞成斑斓的浪潮,腾上云霄。而他只是闭着眼睛,慢慢摇晃着金黄色的酒液,闻了一闻,然后遗憾地从唇边拿开。
与外表不符,他酒量极好,也许是因为秘书长平常饮酒就非常克制,而现在,按照医嘱他应该滴酒不沾,虽然寿命长短对于耶戈尔来说完全无所谓,但在战争尘埃落定之前他还不能倒下。
他手滑过楼梯扶手,极为从容地一步一步走下来。微微一抬颌,环绕在夜空中的悠扬乐声全停了下来。
人们停下了交谈,齐齐地转向大厅的中央,耶戈尔穿着白色的礼服,清远得像一支远古时代祭坛上的香烛。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微微一笑:“共和国万岁。”
“共和国万岁!”所有人一起举起酒杯,假模假式地祝愿道,谁知道共和国还活不活得过明天。
“各位,我们一起经历了一段动荡而混乱的时期,失去我们强有力的领导者赫连定元老,”他这样说时左手轻轻按在心脏,仿佛诚心诚意,“也取得了不同凡响的战斗胜利,直到今天仍然无法确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风波在等着我们。但是古老而伟大的共和国,它遍历了斗转星移,能够承载这片星海一切的波折变幻,也能够包容它的继承者们疏忽的过错。”
他略略停顿一下,环视一周,仿佛那一双冷静的蓝眼睛可以看见一样,随着他的目光,人们的表情变得肃穆。
“元老会和执政院不惮于承认,我们犯了一个事关紧要的错误。由于这个错误,一位正直而雄才伟略的执政官下落不明,他的家族蒙受奇耻大辱,甚至,天琴座引以为傲的守护者河岸基地因此而脱离了国家。这些事情无法挽回,但是仍然应当被纠正——”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耶戈尔作出最后的宣判:“经过最高法院长久不懈的调查,由大法官贺敏行核准,对前执政官游竞的指控,包括毒品犯罪、滥用职权,为无效指控,通缉令由即日起撤销,天琴座全面为游竞洗清名誉,以告慰逝者,伸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