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恼意,混着一点点几不可察的赧然,无声无息烫红了她的脸。
这人……得瑟什么呀!说好的防身发簪,她理所当然戴在头上呀!
人圈包围中,徐晟该说的都说了,元逞倚老卖老,不愿就此放过,双方僵持不下。
眼看围观者越来越多,徐赫薄唇微抿,前行执礼。
“久闻元先生大名,在下有幸亲见翰林画院所藏的《庐山暝》,五老奇峰、云烟苍松、泉流怪石巧妙融绘一图,令人佩服。”
元逞总算等到有人劝解,转眸打量徐赫,见他容姿俊秀清朗,暗自欣喜,容色稍稍缓和,谦虚客套两句,反问他姓名雅号。
不料徐赫淡笑:“贱名不敢辱先生耳目,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敢问先生祖上有哪些山水名家?”
他这话说得客气,却令元逞登时语塞,瞬间黑了脸。
元逞祖辈均从商,积累大量财富,到他这一代因经营不善且沉迷于书画,算是败掉了几代人的基业。
所幸“山水大家”比“商贾之家”要文雅动听,但元家人日子大不如前,乃板上钉钉的事实。
徐赫见元逞一直拿“传承”压自家长孙,一语戳中他的心结所在。
当下,京城书画院的同僚出言附和。
“人各有志,探微先生子孙虽不作画,可在别处的贡献远大于咱们这般舞弄笔墨者,实在无可指责!”
“正是!元老,劝您别和后生计较。徐家人受太夫人教导,处事公正坦荡,您一再逼迫,他们也没凭借财富地位拿您怎么样啊……”
“正是。”
徐赫不好让元家人太难堪,遂温和笑道:“咱们山水画者,一心肇自然之性,以成造化之功,于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自当心怀天下。元先生乃一时之气,断不会往心里去。”
元逞被明赞暗讽,想要甩袖而去,又恐大庭广众下有失风度,唯有硬着头皮敷衍两句,也无心参加盛会,带上儿子离场。
大伙儿见闹剧平定,吉时将至,均作鸟兽散。
徐晟小心卷起新作,向借笔墨的画师道谢,笑嘻嘻向徐赫勾肩搭背:“够仗义!往后,你是我亲哥!”
“……!”
从亲祖父变成亲哥,徐赫啼笑皆非。
阮时意刚挽着周氏转身,闻言柳眉一蹙。
望见蓝豫立手上那色彩浓艳的紫竹蓝凤翎羽,她越看……越有抽人的欲望。
*****
盛会一如既往由阮思彦主持。
当他领着数位名声显赫的老画师行出,场外嘤嘤嗡嗡的人群瞬时安静。
场内,八十余位参与者按号入座,指挥书童画侍准备笔墨纸砚等画具。
静候一盏茶时分,嘉元帝在内侍官、侍卫、宫女的护送下进入正前方的高台,接受臣民礼见,并亲自宣布,盛会正式开始。
阮思彦先是让宫女逐一展现各国画师的近年力作,以供嘉元帝和其余三国的代表观赏点评,后朗声宣读山水、花鸟、人物及书法比试的题目。
花鸟、人物组的试题为对名花珍禽、宾客作画;书法比试则是临摹古碑拓片字句,及作诗题词。
当他揭晓山水科目的考题为——临摹探微先生惊世之作《万山晴岚图》的局部,在场所有人皆连声惊叹,画师们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唯独阮时意和徐赫为之一僵,大事不妙!
难怪皇帝这回没向徐家人“借画”出题!
谁能想到,他竟舍得拿出最最珍爱的晴岚图!
虽说徐赫已费尽心力重新临摹,瞒过皇帝与看守的内侍,但造旧程度、模仿皇帝御笔、藏章等细节,不一定躲过书画界数百双锐目。
尤其二十年如一日临摹徐探微画作的那位画师孙伯延,同样参加了此次盛会!
霎时间,夫妻二人分别在台下台上捏了一把汗。
倘若有人当众质疑画作的真伪,单独临摹过此画的“徐待诏”,必然逃不了干系!
事到如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精雕描金嵌宝樟木匣子被打开,阮思彦亲手将晴岚图第一段缓缓展开,平放在两张拼接的长案上。
山水画师们依次观摩,眸底不胜喜悦,口中赞叹连连,手里便携笔纸认真勾勒选中的部分。
孙伯延参加过数次盛会,成绩不俗,更以此进入翰林画院任职数载,后周游列国。
他时年约三十四五岁,容貌清癯,双目炯炯,观察得尤为仔细。
此段由浑厚大山为始,上峰峦敦厚浑圆,层叠渐进。徐赫采用长披麻皴笔法,以中锋落墨,浑厚有力向下披刷,以呈现土壤厚实、山岚迷雾的意境。
孙伯延浓眉紧蹙,似是看出了端倪,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徐赫暗暗咬牙,扮作欢喜状,静赏片刻,挑选林峦浑秀的部分作临摹。
因仅描摹一尺见方的局部,约占此段四分之一,众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基本完成。
期间,皇帝移驾场中,看各地老中青画师们挥毫落纸,捋须而笑,尤为兴奋。
行至徐赫身边时,他笑吟吟地道:“徐卿家这回可占了先机,朕得对你提更高要求。”
徐赫额角微微渗汗,心中叫苦。
这不是分明告知旁人,他早已临过一遍?非但揭示比试的不公,极可能暴露他把原画调包的秘密!
犹记除夕当晚,他将原图带离画院,曾遭疑心重重的洪轩拦路检查。
念及此事,他下意识偷瞄随圣驾而至的洪轩。
洪轩身穿内卫副指挥使的铠甲,一身凛然,正用审视眼光环视众画师。
大伙儿埋头苦画,如入忘我之境;少数人画到一半,不确定细节,离座前去欣赏原作。
眼见资深如孙伯延也没挑出毛病,洪轩朗目如含震悚惊疑之色。
徐赫心下怒骂,姓洪的小子要是敢多嘴多舌,他定要将案头的端砚塞入这家伙嘴里!
*****
场上比试如火如荼,场外的阮时意也瞧出洪轩神色不对,且孙伯延或多或少察觉出问题。
她无心理会徐晟与秋澄二人的小小争执打闹,凝神观看比试。
周氏觉察她眉宇间凝聚紧张,凑近笑问:“是方才为晟儿发声的青灰袍画师?果然容姿绝俗,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夫君。”
阮时意骤然被儿媳一问,莫名尴尬,装傻充愣:“在胡说什么?”
“不把我当自己人?连晟儿都一清二楚,您反倒瞒我,害羞了?”周氏笑靥如花,嗓音压得极轻,“我目下是比您大了将近二十岁,可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俩眉目传情的,瞎子也瞧得出!”
阮时意瞠目,须臾后愠道:“才不是!没好意思在那种场合打招呼而已!”
她何时与他“眉目传情”?不就……稍稍多看两眼?
是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小姑娘的脸!连儿媳也没大没小,学会揶揄她?
周氏不便在公众场合讨论私情,轻轻一笑,暂且揭过。
正午时分,众人结束第一轮的临摹。
内侍官收取试卷,并细细检查《万山晴岚图》“原作”,恭恭敬敬交回皇帝手中。
嘉元帝粗略看过无任何污渍、损毁,放心收入匣内,命阮思彦等官员留守,自行摆驾回宫。
画师们停笔洗手,到画院的偏厅就餐,让书僮画侍收拾整理画案。
旁观的宾客则纷纷离席,到周边酒楼饭肆用午膳。
阮时意心事萦绕,免不了担忧“换画”一事败露,难得除孝后吃顿丰盛菜肴,也只草草夹了两口。
余人只道她为“先生”能否赢得盛会而忧虑,好生软言安抚了一番,闹得她不知该哭该笑。
当徐家老小相携返回高台,场内画师们已然回归座位,进行现场创作。
徐赫如常维持儒雅气派,不紧不慢,画下一幅两尺宽的山水画,再奉命根据“探微先生”的《画论集》中有关山水的部分,写下分析文章。
《画论集》是阮思彦根据徐赫“生前”的绘画笔记、感悟、诗词句所整理编订的著作,当今大宣的习画之人多半烂熟于心。
今日皇帝的命题是,针对“探微先生”提出的“店舍依溪”、“村落依陆”的山水布局原理进行分析。
徐赫有点懵——这这这……有什么好分析的?
此话,他的确总结过,但这明明是城镇规划最为朴素的法则!
店舍乃商人集散所在,不建于便捷水道边,难道要修筑在深山老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