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亲也有此意。”徐晟落了一子孤棋,极具反弹之势,话锋一转,“祖母,您和那书画先生……”
他说完,长目四处张望,目光锐利,仿佛断定,“书画先生”就在此地!
阮时意本在寻思应对之策,经他这么一打岔,心下窝火。
这孩子!以为她在家里藏男人、还夜夜春宵?
她干得出“让子孙守孝、自己风流快活”的举动?
恼归恼,保持优雅慈祥祖母形象的能力尚在,她淡定一笑:“晟儿,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她纵观棋局,不急于强攻,也不着急辩解,反倒引起徐晟的好奇心。
于是,他挑眉暗笑,率先把自身见闻抖出。
“那日孙儿随父亲、二叔同来,在您的书房听出有几不可察的呼吸声,只道有高手藏匿、意欲伤人。我正要出手,转念一想,如若此人图谋不轨,早可对您或毫无防备的我下毒手。我另寻端倪,忽而觉察,角落短榻上叠着一件男子半臂衫!一下便懂了!”
阮时意故作镇定:“我那时正和先生探讨作画的技法,恰巧你们到访,他知你爹是大人物,想回避已来不及,才躲在屏风后……绝无你想的乱七八糟事儿!”
徐晟向她投射蔑视眼神,“我是您的长孙,不是小孙子,你糊弄我四岁的弟弟还说得过去,跟我也不说实话?太伤我心!”
“你这孩子!追根究底,立志成为老祖宗的闺蜜不成?”
徐晟神秘兮兮笑道:“祖母若与那人两情相悦,暂时不便公开,孙儿替您作掩护!您不信旁人也该相信我吧?有事儿您尽管吩咐!就是,得让我提前见一见未来继祖父!”
阮时意目瞪口呆。
徐赫要是得知,自己从亲祖父变成未来继祖父,是哭是笑?
“真没什么两情相悦,更没什么好掩护的!小孩子家家别想歪!”
徐晟笑容灿烂:“您变年轻后,也学会害羞了?”
阮时意疑心自家乖巧长孙被调了包,全然摸不清,一向孝顺听话的他,为何丝毫不信她所言?
徐晟见她死活不承认,使出撒手锏:“祖母,老实跟您招了吧!我事后担心您的安危,送父亲和二叔上马车后,折返而回,不慎听到您和那人的两句对话。”
阮时意傻眼了,如此说来,徐赫的身份岂不……?
“什、什么对话?”
徐晟忽然忸怩了几分:“您、您您……确认要我说出口?”
阮时意脑子“轰”一声,炸了。
这小伙子听见什么了?
时隔十多天,她早将徐赫说的话全数丢在一边。
有关取回晴岚图的计划?好像提到皇帝?还有洪朗然?
徐晟面露尴尬,搓着指头,小声嘀咕:“我首先声明,我绝非有意偷听您和情郎的情话……我只不过确认您的安全,得悉您无碍,我立即溜了,半刻也没停留!”
“情、情情话?”
她何时与徐赫说情话了?她怎么没印象?
徐晟一副“你还想抵赖”的语气,“你当时很生气,大声说了句‘清白名声,全被你毁了’,那人笑着说……说……什么您的清白早被他毁了,再毁点名声不算什么……他要对你负责到底。”
他说完后面两句,一张浅铜色的脸涨得通红。
狡黠眼光偷瞄阮时意,传达出一种“没想到我家祖宗如此热烈奔放”、“我看你还能如何抵赖”的窃笑。
阮时意向来闲适淡然,多年未体会近乎于“抓狂”的情绪,被长孙听到此类似是而非的调侃,老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
然而,她没法为正清名,贸然揭开徐赫的身份,令徐家陷于混乱危机。
深吸一口气,她勉力让自己表现端庄严肃:“晟儿,你那天……听、错、了。”
徐晟惊呆半晌,俊脸气得煞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视她,颤声控诉:“您!您还骗我……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孙子?你有新情郎就不要孙子?抑或想要繁衍别家的孙子,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什么别家孙子!”阮时意忍无可忍,一手揪住他的耳朵,“瞎嚷什么?多大的人了!像不像话!”
或许二人动静有点大,引来门外仆役探头探脑。
阮时意方觉“阮小姑娘”不该扭“徐大公子”的耳朵,急忙松手,低喝道:“敢给我往外传,以后甭叫我祖母!”
徐晟搓揉耳朵,憋屈嘟嘴:“本就没想告诉别人!您年轻了,拧人的力气也大!痛死了!”
见阮时意闷声不语,他哭丧着脸,起身理了理衣袍,朝她深深一揖:“孙儿惹您生气,向您赔罪。”
“我乏了,你先回吧!”阮时意实在不愿继续这无意义的话题,素手轻摆。
“欸……孙儿还想提醒您一句,”徐晟倒退两步,压低嗓门,“养狗有风险,您千万小心、谨慎。”
话音刚落,人已生怕被打似的,施展轻功一溜烟飞出偏厅,转眼没了影儿。
阮时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雪肤漫过彻骨红霞,昳丽花颜宛如熟果。
第26章
自从被长孙当面揭穿“奸情”后,阮时意时刻提心吊胆, 唯恐徐赫下一次偷偷潜入澜园, 会被静影或旁人逮个正着。
然而, 没有。
她只在某个秋日午后, 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件。
信封上以端方流丽的行楷写了个“阮”字, 内里仅有一张便签,书有“地下河”三字。
字迹穆若清风,宛若丽树, 正是徐赫亲笔。
阮时意第一反应, 以为那人像上回那样,约她见面。
心头莫名怦然。
静下心细想, 不对……
如若约见,起码会定在双方熟知的地点, 且标明时间。
地下河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稍加琢磨,已明其意。
——此为洪朗然保管的《万山晴岚图》背后所藏信息。
猜出其中奥妙后, 她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了片刻,随后又为徐赫的诡异态度而不解。
她不就怼了他一句“甭想带坏孩子”, 不客气地斜瞪他一眼么?
用得着急匆匆拽住两条大犬离开,过后只给她写上几个字、一连好些天不现身?
阮时意暗搓搓生了一丢丢的气, 猛然惊觉——她因他没露面而不悦?
这不正好是她所求的“各忙各活儿”?
方才的怒火, 是错觉!绝对的错觉!她求之不得,半点也没动怒!
收敛心神, 她指挥澜园上下洒扫门庭, 清理秋来的枯枝败叶, 心底越发期待外孙女秋澄的下山之日。
重回书画院,已是七月末。
阮时意一如既往手提豆瓣楠文具匣,穿上浅青色素锦衣裙,外罩书画院统一的月白罩衣,步入东苑画室。
远看低调不起眼的她,雪肤娇嫩,腮旁不扫胭脂而粉,唇不点而朱,顾盼生辉,体态轻盈娴雅,既有女儿家的千娇百媚,又带成熟贵妇的绰约风姿。
东苑女学员见了她,无不惊讶万分,与此同时,低议声不断。
阮时意向她们礼貌打招呼,眼看自己曾用的长画案被占用,自行到角落另选一张积有薄尘的,一丝不苟作清洁。
因书画院规定,学员不允许带仆役亲随。哪怕身娇肉贵的公侯子弟、富家千金,也得严格遵守。
阮时意亲力亲为擦桌子,忽而身侧多了一人,助她将未整理的部分抹净。
转头见是黄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黄瑾性子随掌柜父亲,笑面迎人,一度与她亲近,后渐行渐远。此人有个特点,最热衷于打听小道消息。
阮时意从她主动接近看出,自己有了值得被关注之处,或有了新的利用价值,不由得莞尔。
“阮姑娘,你好久没来了!”黄瑾每回与她招呼,几乎皆用同一句话,但这回却补了句,“徐家事儿多,你最近很忙吧?”
阮时意此前在书画院隐藏与徐家的关系,只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而今被有心人翻出,还添油加醋乱描,以讹传讹,不知成何模样。
既已泄露,她大大方方认了:“还好,我就是懒出门。”
黄瑾见她态度温和,又试探道:“你呀!深藏不露!这么说,你和徐大公子……是真的?”
“全是谣言。”
阮时意犹为徐晟断章取义而憋闷气,听人谈及他时,眸底愠色骤现。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成了小儿女闹别扭时的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