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送回的晴岚图,因束在高阁木柜中,被大火付诸一炬……”
“什、什么!”
徐明礼又惊又怒。
品墨阁以砖石搭建,内不设灯油火蜡,十多年来从未有过一次失火事件。
兼之日夜有府卫轮值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外人极难混进去捣乱。
《万山晴岚图》从皇宫回府的头一个夜晚,竟发生了火灾?
这巧合未免太匪夷所思!
若非武功绝顶的高手所为,便是府上出了内奸。
他知此作为父亲新绘,实为替代品。
但嘉元帝对此珍而重之,徐家人却于下赐当夜便保存不当,使画作毁于大火焚烧,无论疏于职守,或遭人陷害,只怕……无法向上头交代。
是什么人在此关头毁画?有何种目的?
眼看守品墨阁的府卫吓得跪了一地,徐明礼扬眉:“彻查!”
“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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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阮时意、徐赫、徐晟、静影、于娴等人已将藏画数尽转移至攒安堂。
着重整理二楼东面烧毁与熏坏的卷轴与册页,其中烧得最彻底的,莫过于晴岚图。
木匣焦黑近乎于炭,内里画纸全成了灰。
徐赫仔细检查那堆灰末,皱眉不语。
“怎么了?”阮时意觉察他的异样,走至他身侧,低声问道。
“不太对。”
徐赫沉吟片晌,悄声补充道:“这套是重绘,其中你从平家人所缴的那幅,他们曾在画的两端郑重其事贴了纯金箔,并盖上藏画章;我复制时还嘲讽了几句,说平家人世代为商,俗气得紧,却被迫依样画葫芦用上金箔……今夜若遇火,真金即便融化,也应留有痕迹……”
阮时意微惊:“你是说……这里头焚毁的,根本不是你那套晴岚图?有人假意纵火,是为掩盖盗窃?”
“不错。你不是说,平家那卷落入安定伯府,如宝贝似的,从未对外展示么?圣上展现给皇亲国戚、翰林画院同僚们观赏时,因画心过长而将其他杂七杂八的内容卷在轴下,故而无人留心金箔的细节,定然不可能往灰烬里放金子。”
阮时意点了点头:“确实,你不说,我几乎把这点细枝末节给忘了。如此说来,有人故意窃取晴岚图,而后放入画作灰烬以蒙骗徐家人?可这火势还没烧旺,府卫便发觉了……如此短的时间,贼人如何带着画作脱身?”
徐赫冷笑:“恐怕……早从咱们把画作藏入品墨阁起,这掉包行动便已开始进行……放火,不过是等夜深人静才有的举动,随便买通一两名守卫,即可完成。”
阮时意暗觉背后寒气来袭,教她毛骨悚然。
诚然,今日上午宫里来了人,浩浩荡荡,大伙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往来迎送之上。
外加白日里的防守反而比夜间薄弱松懈,如真有人弄潜入品墨阁,无声无息用一整盒灰烬换取五卷晴岚图,并花上大半日调换出徐家……的确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哼,如此处心积虑……”阮时意眸色渐冷,“看样子,盗窃者应是拥有剩余那卷之人。”
“阮阮,如你所言——走过的路,画过的画,都没白费。我费劲苦心多画的这一套,说不定……能引出最后一幅晴岚图。”
“我那日为何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阮时意搓揉脸额,语带三分沮丧,三分愤怒。
余人与他们相距了一条走道,听不清对话,只道“阮姑娘”为绝作焚毁而伤心,“徐待诏”温柔劝抚。
偏偏阮时意手上沾了黑灰,在额头上蹭出四五个指印。
徐赫笑而替她抹了两下,没想到他的手更脏,转眼把她糊成了大花脸,顿时不敢吱声。
徐明礼见一贯端方的母亲顶着烟熏脸而不自知,取了干净丝帕走近,意欲让她擦拭。
却听父亲哼哼唧唧,“我的心血没了,你是不是该好好安抚我?”
母亲怒而推他:“就这点出息!赶紧滚去晒画!否则今晚睡竹榻!”
二人拉扯两下,转头看到半丈外脚步微凝的长子,登时尴尬得动作发僵。
徐明礼的窘迫绝不比他们少,硬着头皮递上丝帕。
听二老陈述疑点,他既为歹徒的用心险恶而震怒,亦为画作得以保全而庆幸,当即下令调查今夜当值的府卫,严惩内奸。
为以防万一,他让周氏吩咐绣月居下人,暗中为阮时意房内换一张宽敞舒适、可坐可卧的竹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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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不住火。
徐首辅家中藏画楼阁起火之事,于天亮后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有人怀疑,此案是搬入徐家的徐待诏所为。
原因在于,一旦毁了探微先生的晴岚图,他为嘉元帝所临摹的版本,将为流芳百世的无价之宝。
徐赫对此离间言论深感无奈。
他好端端的,怎会烧掉自己辛辛苦苦描绘、造旧的复制版?吃饱了撑的?
另有人则坚称,是“徐太夫人”显灵,以火烧的方式,将亡夫名作带至九泉之下,否则解释不通,缘何别的画作只是熏黑或烧了一半,独独晴岚图灰飞烟灭……
听到这一说法的“徐太夫人”本人,几欲喷火。
第98章
黑暗,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疼痛, 渗透至身体发肤的每一处, 毫厘不差。
皮肉割裂, 筋腱挑断,人悬于半空, 手足被缚, 视线被遮盖, 无从知晓脚下是万丈深渊, 抑或是人间炼狱。
滴答声源自身侧, 均匀且有节律。
他知道,这是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血。
每每因血凝而速度减缓时, 便有人在他肩臂上多划上一道新伤。
不大也不深,仿佛要让他于漫长等待中受尽煎熬而亡。
分不清受了多少伤害, 分不清身处何地,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过了多久。
周遭如有烈火灼烧,烧得他皮肉焦裂, 魂魄即将脱体。
只因难辨周围有何人, 他死死咬住下唇, 坚决不哼出声音。
流入唇齿间的, 除了汗滴, 还有血, 两者融为一体, 交织出又咸又腥的味道。
痛昏过去数次, 又数次在剧痛中醒来。
无了期的痛楚,一点点磨灭生存意志,恨不得被引颈一刀,给个痛快。
直至迷迷糊糊间,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冷水,他倒吸了口气,随即咳出两口血。
捆绑他的绳索缓缓下降,足底着地之际,他发觉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
腿上一痛,应是有人从旁踹了他一脚。
“跪下!”
凌厉的雁族语回荡空气中。
他膝盖磕在碎石地上,伤口上觉痛。
麻木了。
温热指尖从他血汗混合的脸上滑过,似在感受他刚中带柔的轮廓。
蓦地,对方忽然扯下蒙于他眼前黑布。
姚廷玉只觉一团团火光乱窜,刺得他快瞎了。
逆着光,他于半睁眼缝中确认,自己正处在一间空旷、昏暗、封闭的石室内。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是一身暗紫色裙裳,胸前悬挂的白色骨哨长约两寸,双孔,饰以冰莲花金纹。
他脑海中仿若回荡起此骨哨发出特有的鹿鸣声,伴随而来的,则有探花狼们“呜呜喔喔”的雀跃吠叫。
视线上移,那人容色端丽,简单绾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精致古雅的银簪。
明眸流盼,眸光幽深。
染了口脂的嘴唇,挑挂一丝称得上恶劣的笑。
五官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半白银发稍显苍老;其肤质细腻,似不过二三十……乍一眼看,根本瞧不出真实年龄。
她居高临下,凝视姚廷玉半晌,淡笑:“阿庭,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姚廷玉垂目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上身,刀剑棍棒鞭子造成的伤不计其数,他强忍痛感,咧嘴一笑,以多年未说过的雁族语回答。
“女王陛下,您、您瞧着我……这模样,是否能称得上……‘无恙’?”
扈云樨以指头掂起他的下颌,轻笑道:“至少,这张脸,与你弃我而去时,并无丝毫区别。”
姚廷玉早在制造假死现场时流了不少血,再经剧斗,气虚力弱;被暴虐对待数日,自知命不久矣,唯求扈云樨于盛怒之际痛下杀手,让他少受些折磨。
于是,他强笑道:“是啊!多亏陛下怜爱,让我服食冰莲……当然,陛下亦是……风姿不减当年。”
最后那句,透出浓烈的讽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