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举是彻底保下了东宫。
但东宫的下人没有松一口气,卫绾自那日被从戒堂送回寝宫之后,背部受伤,跟着便高热不退,人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数度药都难以灌入,苍白的脸颊上两团殷红的红晕,浓艳得可怕。
月娘和常百草大骇不止,唯恐卫绾腹中胎儿出了大碍,但东宫来为卫绾治疾的一直便只有张太医,两人想去请别的太医,都被拦着不让,张太医神色踟蹰,道:“娘娘是背部伤口感染,用草药控制下来了,暂时没有大碍,勿小题大做,老夫行医几十年,对这样的伤口是有十全的把握的,再给老夫三日,若还是没有好转,老夫这颗项上人头,任由你们拿去。”
没有想到张太医说如此重的话,一时也让月娘为难,不去请旁的太医了。
三日之后,卫绾身体的高热果然退了一些,出现了好转的态势,月娘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随之松了一口气抹了一脑门汗珠的,还有拎着药箱仓促离去的张太医。
卫绾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岭南的夕照谷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犹如火一般明艳,她和王徵逃到了河边上,对岸便是连绵数里的花海,似横天无际的烟霞,随着风一阵摇晃,山顶的葱翠,山腰的霞光便搅在了一处,倒影在河面泛起碎浪,他们已逃生无门,而那急促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梦到高胪下令分兵,太子殿下单骑策马而出,他犹如万山横绝般冷峻的脸,俊美如斯,却握着缰绳,冷漠地望着他们二人。或许那不是冷漠,相处太久了,卫绾能读懂夏殊则了,他只是生得如此冷艳高傲的面貌,又善于隐藏心绪,故而让人猜不透,才以为他手段狠戾。她也看懂了他为何一直执意盯着她和王徵紧握着的手,他在濒临疯狂的边缘嫉妒着王徵。
她如同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被束缚四肢地困在梦境的寒雾里,不久之后,万箭齐发,无数箭雨朝着王徵飞射过去,而王徵则在瞬间下意识地避到了卫绾身后……
卫绾吓了一跳,从噩梦之中惊醒。
醒来时胳膊狠狠地一动,却被一只手掌圈住,卫绾怔怔地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怀抱之中,她难以置信,愕然地仰起了脸。
“殿、殿下……”
再也忍不住,泪水流了满脸,她伸臂去紧紧抱住了面前的这个从战场上抽身回来的男人。
她又怎会不知道,朔方还没有大胜,她上一次醒来时还问过,也就是说太子不可能在这时回来的,皇帝不可能放他回来。但他竟然回来了!
她紧紧地抱着了男人的腰,滚烫的泪水渗入了夏殊则薄薄的一层玄色绸衣之中。
他抬起手臂,也将卫绾拥入了怀中,唇几欲干裂,他那带着几分有摧毁欲望的温柔,蚀骨地朝卫绾侵吞而来,卫绾温驯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不肯再说话。
“阿绾,今日特殊,孤便先回来见你。”
他知道她受了诸多委屈,薛夫人在他拥兵在外时提前对卫绾下了手,但幸得徐夫人韫玉等人在。今日是上一世她死在夕照谷的日子,她又染恙在身,他怕她多想,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见她一面,令她心安。
他垂目,手掌贴着卫绾的小腹,卫绾感到有些凉意,轻轻地激灵了一下,她又想到这个男人的可恶之处来,嘟着嘴唇,哑着嗓子说道:“坏殿下,我怀了你的崽儿了,你喜欢不喜欢?”
第69章
夏殊则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卫绾能通过这不断收紧的手臂传来的微微颤抖感受到他的激动,脸颊爆红,将脑袋偎在了他的臂弯处。
他的手掌还贴在她的小腹处,慢慢地抚了抚,似乎有微微隆涨,于是便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略微发急的呼吸声,他的面孔尤带着一丝清冽的笑容。
殿下是真的很开怀。
他极少这样的。
“阿绾,怀珠的事,孤已尽知了。”
他顿了顿,道:“孤去时,让韫玉留意怀珠动静,一旦怀珠有下手的迹象,便立即到陛下跟前告发她。但韫玉却似乎没有察觉。”
卫绾心想原来如此,殿下的本意定然也不是要伤害她,韫玉虽为暗卫,但我行我素惯了。
“孤会撤换了她,换个贴心的来伺候你。”
“好,都听殿下的。”
卫绾眼下伤势没有痊愈,说一会话,已经感觉到那熟悉的眩晕感正一阵一阵地涌入头颅,令她无法再与夏殊则继续说着缠绵的无关紧要的话,便立即问道:“你拿到陛下的御笔手书了么?如此回来,陛下不会生气?”
“没有。”夏殊则想,卫绾应是早已猜到了,他是秘密潜回洛阳,赶赴深宫的,他让人一路隐瞒下来,或许这时陛下才得知消息,相信不出片刻,广明宫的崔明德便会来催他过去定罪。
“但两军僵持不下,得胜非一两日之功,匈奴人拿全城百姓性命为挟,致使我军不得轻举妄动,暂且在屯粮与之相耗,朔方不是大城,迟早会绝粮。这点李翦与孤均很有把握,不必担忧匈奴再南侵。”
卫绾声音微弱,“可殿下也应该先对陛下发出信号,怎么不等陛下回复,一个人便回来了。”
“等不及。”
夏殊则的手掌圈着柔软白腻的一截腕子,慢慢地将嘴唇压了下来,亲在卫绾干涩的唇上。
“孤等不及要见阿绾,今日已是迟来,让你受了梦魇之苦。只是又见你眼底青灰,便不忍心唤醒你。”
男人温柔的唇不住地落在自己的颊面、额头、鼻梁,甚至耳垂,卫绾本来昏昏欲睡,被亲得发痒,身上更软更无力了,忍不住拿眼睨着他。“不许你轻举妄动。”
这大约还是相识以来,她对他的第一个“不许”,夏殊则几时被人如此命令过,对方还是一个柔弱小女子?他轻轻一笑,俊容露出一丝艳色,“好,不动你。”
“孤去沐浴。”
他回来风尘仆仆,一贯喜洁的太子殿下汗出如浆,衣裳还黏腻地贴着身子,这会儿终于放松了心神,将卫绾仔细而平整地放下来,替她掖上被角,便取了干净的裳服走入了内室。
熟悉的隔着缂丝花鸟纹屏风传来的水声,一丝不落地飘入了卫绾的耳中。
渐渐地,她面红心跳,再无睡意。手掌慢慢地拿起来,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内心满是安逸与祥和。
不过这时她亦想起来,自己的月事上个月似乎没有断过,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旁的,她要找机会向张太医询问。这些时日她一直生着病,昼夜忧思不辍,怕于腹中孩儿有所妨碍,还是问清楚一些比较妥当。
过了许久,夏殊则着玄色绸绡裳服沐浴而出,长发湿漉漉地披拂于背,他的两只手抱着一条藏蓝的长毛巾,正揉着墨发,将水沥去,卫绾见状,用手肘撑起了身子,朝他望去,柔声道:“殿下,我来为你弄。”
他看了她一眼,走了过来,将手里的毛巾递给她。
夏殊则坐在了床边,等着卫绾将他的头发束到背后,用软毛巾轻轻裹住,替他揉搓着,将湿发缓缓擦干。
有人来叩殿门,跟着便传来崔明德那格格不入的鸭嗓:“太子殿下,陛下口谕,请你立即到广明宫一趟。”
卫绾手上一顿,夏殊则淡淡道:“知道了,容后便去。”
又对卫绾道:“不必理会他,让他多等会。”
卫绾轻轻一笑,“殿下怎么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你便直说,需要理一理衣冠,他又不敢拿你怎么样,还不只有等着,你这样,让他会瞎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和太子妃白日里关起了寝宫殿门,在屋内干着什么好事。
“与孤无关。”
被她这么一说,这个男人还愈发骄傲地哼了一声。
卫绾又是忍俊不禁,只是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她便换了个体位坐着,仔细而小心地替他擦干了头发,“还不能竖冠,殿下将给我一条发带,我给你系上。”
湿发竖冠易致头痛,但披发去见陛下于礼不合,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用一根红色的发绳,将夏殊则两指长发拢于颅后,绑成如意结,再低声说道:“好了,殿下先去罢。”
夏殊则看了她几眼,将她重新扶回床榻上,起身往广明宫去。
皇帝心思凝重,这几日一直在想着是否要发落薛氏,尽管投毒欲诬陷卫绾的人还没有找出。但他肯定,薛氏是故意往卫绾身上泼了一盆脏水。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收到太子未经传召私自潜回洛阳。这一举动令皇帝心中更为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