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的嘴像死鸭子那么硬,他有丝狼狈,好久才说,“这是我的事。”
欠着他的钱和情,当然不能太得罪人,我改口,“我明白你为我好,放心,以后我全改了,好好活,拼命跳起来抢咸鱼。”
他笑了笑,脸不那么板了,“医生说是酒精刺激等造成的上消化道出血。好在年轻,休养阵子就行。一会我要去厂里,已经雇了特护照顾你。”他突然把语速放得很慢,像要我记住,“单人间,特护,好药,全得有钱。别指望别人好心,至少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一定要自己照顾自己。”
我在枕上点头。
这根本不像病房,床单柔软,被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听不到寻常医院走廊里的脚步声、哭泣声。19吋液晶屏电视机,一大瓶百合花和富贵竹放在桌子中央。小小开放式厨房,料理台上有烤面包机,微波炉。用特殊玻璃隔出的洗手间,闪着点点光芒。
有钱是好。
是不能老想别人漏一点给我,活着,就得像纪舒说的,使尽全身力气去争取。
特护很温柔,穿浅粉的制服,静静坐在一角看输液瓶。
纪舒走后,我又睡了。
梦里见到王亮,他头发理得很短,睫毛很长很密,温柔地说,“好了好了。”
是不是你?
我始终没问纪舒,昨晚握住我手的人,是谁?
真的放手了,不管曾经怎样的不甘心。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阳光穿过柔纱照在房间一角。
特护问我,“施小姐,您有位朋友想探望您。她说姓叶,在大堂等。您想见她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我还托过她的福。
她带着老火煲汤,护士解释,“施小姐还不能进食。”
她微笑,“啊,是我不懂。”她问我,“怎么样,没事了吧?”
我也微笑,“没事,麻烦你,谢谢。”
我不明白,我有何利用价值,她要巴巴地来看我。不过,图穷总会匕现,我想,早晚她会告诉我她要我做的事。
第三十章
叶蓝站在窗前看风景。
她穿白色无袖上装,麻质长裤,腰细腿长,面庞在金黄光线中格外细嫩。她转过来嫣然一笑,“我们的纪生对你不错,知道这里花销吗?”
她的语气让我很难受,仿佛一切被标上价钱。
她走过来,轻轻捧起我插着输液管的左手,“多年轻多漂亮。”
我沉默。
“活得很辛苦,一无所有,浮萍般飘在人海里,没钱,看不到未来。”她笑,“猜我怎么知道?我也这样过来。很多人活得很好,在家父母宠爱,出门男人呵护。我用了很久才想通,她们除运气好外没其他理由。不过,我也有本钱,与生俱来,不用白不用。”
我平静地说,“是有这门行当,靠天生本钱。”
她一点都不生气,笑眯眯坐下来,“何必理舆论怎么说,父母之外谁照顾过我,干吗要理他们?何况,谁不出卖自己,王亮?他卖声音和外貌。纪舒?他卖大脑和体力。人是最奇怪的动物,你说那么多有钱的,哪个肯随便给世人沾好处,可笑世人却主动贴上去。同样吃饭,花同样的钱,富翁得到的招呼也比普通人好且多,他们的怪癖还被传为美谈。这世界强者生存弱者汰,爬上去的自然被人赞有本事。”
她口才很好,我既不想得罪她,也不想附和,只好继续沉默。
“我比王亮大一岁,29。”
看不出。
她懒洋洋地说,“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吗?”
没兴趣。
她没卖关子,“他父亲最佩服的人是爱因斯坦,因此他三岁起学小提琴。进大学后他爱上一个女孩,为追求她又学了吉他,天天跑去唱歌给她听。你知道,男人有时会傻,他替她写诗,参加乐队,然后又迷上摇滚。”她指指头部,“脑壳坏了,好好的名牌大学生,一学期当掉三门课。他父亲怒了,砸掉吉他,又叫他和女朋友分手。女孩很勇,居然放弃保研,和他跑到南方。他父亲一气之下,中风了。”
我知道,他说起他父亲时的黯然。
“那么爱又如何?生活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行,科班出身的歌手满大街,王亮这种野牌子靠边站。他一直在三流酒吧唱歌,混得很差,一步步往下走。我想他和她都后悔了,从小是人堆里的精英,哪里经得起磨折。他们开始吵架,如果不遇到我,估计再有一两年也分手了。”
我记得,他说过分手之夜她的眼泪。
我更明白,我也不过是妹妹,喜欢过了,就是不喜欢了。
“说这些,是想你知道,世上最可靠的人不过自己,至于情啊爱啊,做调味品可以,当真的话早晚吃亏。那女孩求我离开他。我说,喛,没问题,你管好他就行。她哭着说对他没办法。难道怪我么?我要他做什么,小白脸吗?要怪怪社会吧,我和她说,你别闹,越闹别人越不同情你,甚至觉得他离开你理所当然。她问我怎么办?哈,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向高中生学怎么管理男人。我老老实实告诉她,男人变了心,比三文钱还不值,有精力跟他闹到人老珠黄,还不如另外找好的。”
她有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左一脚右一脚,好吧,我也是一败涂地的那个,躺在床上做病号。我沉不住气,“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伙伴。”她笑,“我一眼就觉得你可以做伙伴,够聪明,难怪王亮和纪舒会喜欢你。他俩,一个快烂透了,一个孤独精,遇到生机勃勃的你,还不赶紧抓住。”
我没反驳她的话,也不想和她谈论王亮。
她看着我,心知肚明地笑,“跟着我好处很多,我不亏待我的人。公司那些家伙,我叫他们闭嘴,保证没人敢再当你面说你闲话。你是病人,我可以叫王亮探望你,我的面子他大概还是给的。”
我开始动摇,为何仇视她?从开始到现在,她对我只有好处。找我也许只想多个朋友,在陌生地方有个人可以聊聊天。
她起身找出只水杯,把带来的花放进去,一枝枝理好,“做女人好,什么样的都美,唯一可惜的是盛放时间太短。你看,这会非洲菊虽然亮得让人心醉,一周后就不行了。”她把花茎给我看,为了保持花枝笔挺,柔嫩的花冠底部绕着根铁丝。“啧,如果花也会说话,只怕要叫痛。还是玫瑰好,又香又带刺,没人敢随便采摘。”她想想又摇头,“不要做花,做树,香樟树,愈陈愈值钱。”
她风姿绰约,宛如神仙姊姊,娓娓道的却全是人间烟火。
护士敲门进来,递给我纸条,上面写着,“施小姐,海子先生想探望您。”
没等我开口,叶蓝识趣地说,“我先走了,保重,有空打电话给我。”
护士整理房间,和我说,“这位小姐好香。”
当然,邂逅,谁也忘不了她,机会是她的灵魂。
海子犹犹豫豫地进来,看到我才自在,“天呀,小强姐,我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这哪是医院,根本是疗养院。”他认真地打量我,“没血色,神气弱。”
我说,“没事,慢慢会好的。”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哭笑不得,自作自受能怪谁,他倒扯到他身上去了。
“真的怪我。”他吞吞吐吐问我,“你不生气吧?”
我摇头,地呀,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唧歪得像个婆娘。嘿,我就是女人,也没讲半截吞半截。
他松口气,“我就想,小强姐又不是普通女人,怎么可能为这种事生气,偏偏有人…”话又缩回去了。
我怒了,“海子!”
他举起手作投降状,“是谭菲,她说很抱歉。”
不是王亮,刚激动起来的心又掉下去,直沉进水底,冷,晃悠悠的。有什么好抱歉的,情场如战场,胜者的抱歉是对败者的嘲讽。
海子贼忒兮兮看我的脸色,“还有,下次别随便抽别人给的烟。”
我没好气地说,“我从不抽烟,就点着看看。”说着突然明白过来,哦,他抽的是加料的,给我的也是。那天他说,“小强姐,要是特别难受,试试这个,会好些。”幸亏我对烟不感冒,幸亏纪舒来了,幸亏我运气好,否则…我长吁一口气,对纪舒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纪舒当晚大吵一架。他真是不可理喻,我沮丧地看着地上的瓷片,郁闷得又想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