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出身很普通,外祖父致仕前也只做到了正六品。
加之康家祖籍陈州,一应祖产都因为大宋立国而收不回来了,日子过得更是清苦。
外祖父性子要强,不肯时常接受女儿女婿的救济,索性带着一家大小搬离了京城,在一个小县城里安了家。
小地方过日子相对容易,外祖父一家过得很是安逸快活。
他三岁那一年,母妃带他回娘家住了一段时日。
因为年纪太小,那段时日发生的许多事情慕容离亭已经记不太清了。
但那夹杂着阳光味道的清爽干净的皂角香却深深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接下来的几年他忙于学业,去外祖家小住的机会少之又少。
后来外祖母和外祖父相继离世,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身为大燕楚王世子,慕容离亭的生活虽不像其他王府世子那般奢靡,却也是精致风雅的。
所用的衣物全都用最好的香料熏过,哪里还闻得出来皂角的清香。
而此刻再次被这干净清爽的味道包围,那已经模糊了的记忆竟突然深刻起来。
睡意朦胧中,他仿佛见到了外祖母那慈蔼的笑容,听到了她那温暖的声音。
“亭哥儿乖,睡醒了外祖母给你做面条吃……”
“我的亭哥儿长得这么好看,将来也不知哪家的小姑娘能配得上……”
不知不觉中,他已是泪流满面。
他突然非常想念早已经被他送出故桃关的父母和亲人们。
没有了他们,偌大的楚王府也成了他晚上回去睡觉的地方,而不是记忆中温暖的家。
大燕气数已尽,即便拼尽余下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也不可能挽回颓势。
他的父母亲人已经安置妥当,可将士们的父母亲人呢?
即便大燕侥幸度过此次危机,也会增加无数的孤儿寡母。
大燕的国库早已经空了,他该拿什么去抚恤她们?
更何况,这样的侥幸根本不存在。
宋国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军队不管是人数还是气势都能完全压制燕军。
这还只是军事上的对比。
听闻司徒箜牵头举办的拍卖会上,一共募集了数百万银子。
这些银子,可以充做军饷,还可以用于抚恤伤亡将士的亲人。
更可以证明宋国的凝聚力,宋国的强大。
一边众志成城,一边四散奔逃。
这样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不知是不是棉被太暖,皂角香气太过舒服,心事重重的慕容离亭居然睡了一个安稳觉。
等他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没有那繁冗的的规矩搅扰,慕容离亭只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用过早饭后,他嘱咐阿宾留在墨家村,自己则随着翠羽出发前往凤凰台。
慕容离亭的想法和三年多前的凤凰儿一样,都有些担心翠羽。
年过七旬的老妇人他不是没有接触过。
能保证每日在花园里走动的都是少数,更别提还要登上那高高的凤凰台。
可真的出发了,翠羽那利索的脚步让慕容离亭一脸惊愕。
翠羽笑道:“三年多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司徒皇后脸上的表情和王爷如出一辙。”
慕容离亭听她提起凤凰儿,嘴角弯了弯:“三年前您的脚步一定比现在还要利索,她一个娇养的贵女,自然是被你吓到了。”
翠羽道:“司徒皇后是天底下最娇柔的女子,内心却比任何人都强大。
这一点,想来王爷应该比谁都清楚。”
见她面上满满都是骄傲,慕容离亭越发惊愕。
这老妇人是昭惠太子女儿的侍女,司徒箜再优秀出众,也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可她脸上的骄傲却根本不似作假,的确是在为司徒箜感到骄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离亭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那花林附近。
此时正值严冬,花林不似三年多前那样花团锦簇。
除了一大片含苞待放的梅花,其他花树全是枯枝败叶。
慕容离亭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均有涉猎。
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一眼便能看出这花林有蹊跷。
※※※※
老妇人自然就是翠羽。
她活到七十多岁,在皇宫伺候凤凰儿近十年,又在这墨家村住了五十多年。
所以她这辈子其实并没有见过几个外人,更谈不上有多么丰富的阅人经验。
贵人她只见过一种,全都是姓慕容的。
所以慕容离亭一出现在她面前,那熟悉的味道告诉她,慕容家的人来了。
翠羽的眉梢眼角全是怒意。
太子殿下当年说过,就连燕帝都输不允许踏入凤凰台半步。
眼前这年轻人寻到这里的目的何在?
慕容离亭并不打算隐瞒身份,他浅笑道:“楚王府世子慕容离亭。”
这下轮到老者吃惊了。
“摄政王?”他直接道破了慕容离亭的身份。
老者,也就是翠羽的丈夫齐老爹,虽然也和妻子一样在这里隐居,他却是经常出去的。
所以一听慕容离亭自报姓名,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是大燕如今的摄政王。
见这一对老夫妇没有半分想要给自己行礼的意思,慕容离亭暗暗称奇。
倒不是他非得在乎这个,而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般视身份地位如无物的人,不免有些诧异。
听闻这年轻人是楚王世子,翠羽的脸色倒是稍微好看了些许。
毕竟楚王是太子殿下一手扶持起来的,和从前那些欺负过公主殿下的人不一样。
而且,这些年他们一家之所以能够在一起这里清净度日,和楚王府在外几十年的守护脱不了干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老人言(下)
听着翠羽前后矛盾的两番话,慕容离亭却并未觉出不妥。
昭惠太子是他最崇敬的人,他当然愿意相信世间没有人的破阵水平能及得上昭惠太子摆阵的本事。
但听说赵重熙曾经闯过花阵,他哪里肯落了下风。
“老太太,等咱们从凤凰台回来,我想要试一试。”
翠羽最喜见这般有血性的年轻人,便笑道:“没问题,老身祝您一切顺利。”
两人继续前行,很快就走入了梅林中。
翠羽伸手折下一枝梅花,笑道:“王爷乃是大燕楚王世子,想来从前应该没有去过宋国。
而司徒皇后是宋国贵女,从前也没有来过燕国,您和她是如何认识的?”
慕容离亭是个性格内敛的人。
平素对亲人朋友都做不到知无不言,今日面对眼前这位年过七旬,刚认识还不到一日的老太太,他却有一种把所有的心事都说出来的冲动。
他也伸手折下了一枝梅花,把那年出使宋国,同司徒箜认识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听说了自家公主殿下和离亭世子相识的经过,翠羽脸上的笑意更甚。
纵然隔了一世,她的殿下依旧是那个心性坚韧、有胆有识的姑娘。
不同的是,如今的她更加自信了。
她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着为父报仇的可怜女孩子。
她有能力与世间最出众的男子斗智斗勇,更有赢得他们尊重和恋慕的资本。
她的殿下,终于绽放出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光彩,终于站上了万人之巅。
翠羽来不及收敛脸上的笑容,两串泪珠便滚落下来。
见她笑中带泪,慕容离亭心中越发疑惑。
这位老太太不像是昭惠太子女儿身边的侍女,倒像是一手将司徒箜带大的乳娘之流。
他抿了抿唇,带着一丝小心道:“老太太,您能同我说一说您从前的主子么?”
翠羽正在擦眼泪的手顿住了。
因为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耐心地打探公主殿下的过往。
她有些哽咽道:“公主殿下的事,王爷了解的有多少?”
慕容离亭道:“我了解的和大家知道的也差不多。
只听说公主的身体不是很好,而且很年轻的时候便……”
不管是“死去”还是“夭折”,都不好说出来刺激忠仆。
翠羽道:“大燕立国近二百年,有过数不清的公主。
我家殿下本来应该是其中最出众也是最幸福的。
可她却遭遇了太多的苦难,从未享受过半日的尊荣和幸福。
但我敢肯定,她依旧是大燕所有的公主中,最出众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