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并不知道,70来岁的张明铛不但活着,而且正在筹划又一场豪赌。她嗅到了春风里的生机,准备大干一场。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当年从山寨下来,带着十几个最心腹的弟兄,辗转去了中苏边境很偏僻的一个岛,在那里从头开始。他们由土匪转行开做贸易。当然,不是卖点海产品那种温和纯良的贸易。他们以该岛为据点,活动于附近的三不管混乱地带,什么都倒卖,走的是黑市路线。有人、有枪、有战斗经验,还有一点钱,这是最适合他们的行业。事实证明,明铛在金融投资上虽然一塌糊涂,但在倒买倒卖上颇有天份。再加上她逐渐生成了一种气场,让人情不自禁地愿意一腔热血死心塌地地追随。故,她仿佛那原野上的荒草,又风生水起,野蛮生长了十年。在这期间,中苏政治交恶,但黑市始终繁荣。即使是在另外一个十年里,这条线也没有真正断绝。相反,利润更高。当然,风险也更大。他们不但转手货物,也转手人口——偷渡。她并不知道,她的队伍护送过的人里,也有叮当亲手送出的。他们是国境线内最后一站,由于业务素质优异,经他们手的人群,伤亡较小,几乎也算是业界翘楚了。这项业务收益不大,有时甚至还会倒贴。“主要是赚个口碑。”明铛笑着对兄弟们说,“这不是咱的主业。”事实上,这项业务是彻底倒贴的——那些拿出来看的收益全都是明铛和她伴侣的私蓄。也因此,当她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她必须动用那笔钱了。
当春风吹化冻土,第一缕草芽尚未从地底冒尖的时候,动物凭借本能会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张明铛也一样。她站在自家灰扑扑的平房前,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她清晰地感觉到又一个时代正在来临。这个时代将有着春天的勃勃生机,大概也一样会有着随气候转暖而来的蚊虫鼠蚁。她仿佛看见这片广袤的土地化开冰层,冒出绿意,那绿意疯狂蔓延,转瞬就是草深过膝,大河奔腾。这是她彻底转行上岸的最佳时间——那些灰线上欠过她人情的沉默的人们多半不介意在顺手的时候拉拔一下。
这是1980年,68岁的张明铛皱纹横生,眼神闪亮。在口袋里揣了一张某个欧洲小国的护照,准备以海外投资商的身份重返文明世界。“哈,上海,你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她喃喃低语。旋即又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完呐……”
云铛和雪铛接到明铛还活着的消息,几乎是欣喜欲狂。和小凤仙的担忧不同,她们认定这是一个绝对正面的信号,“阿姐一定有她的想法,”云铛说,“九姐你放心,她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雪铛笑着说,“对呀对呀。阿姐是谁呀,她是天才啊。天才跟我们俩是不一样的。我们猜不出来她要干什么,但我们知道她一定有办法。”
“只要她活着,什么都不是大事。”云铛十分笃定。
小凤仙听着电话里她们活泼泼的自信语气,也放松了下来——双胞胎这些年里,一贯没心没肺到令人发指,可细究下来,竟然从未吃过大亏。她们活得无比热烈无比茁壮,而今是社区里最受人欢迎的优雅Lady,她们家两周一次的下午茶会是方圆百里的盛事,因名额有限故,抢手到需提前半年预订席位,并且甜品还得自带!!小凤仙在偶然的机会有幸出席过一次,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她当下就确信,如果姐妹们将来比拼葬礼隆重程度的话,双胞胎可以完胜她们全部。那是将来要整个小镇一起送别的节奏啊,搞不好还会降个旗什么的。
呵,现在已经会偶尔想到葬礼。带着点轻松戏谑,又藏着点悲伤——我们会慢慢加大参加葬礼的密度,直到最后一次,接受生者的追思和告别。小凤仙放下电话,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好,还没有丛生的老年斑,甚至也没有太多皱褶,只是肌肉稍显松弛而已。大概离归路还有好长一段光阴。最近十年,她已经依次送别了怜卿姨妈、母亲、大姨燕飞,还得到了入画的死讯。母亲那一辈,而今只剩下爱卿姨妈。她和金宝都住在苏格兰。金宝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做着一份行政工作,一干三十年,从最初接电话的慢慢变成排课表的,再到如今会在学校开学时作为部门主管对着几百名学生讲话,为他们的选课作出建议……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安稳、踏实、波澜不惊。爱卿姨妈独居在她附近,爱好园艺和编织,园子里常年花开不败,还有一架木头秋千。金宝的孩子们可以说是在这架秋千上被鲜花簇拥着长大的。至于编织……现在而今眼目下,小凤仙身上这件薄薄黑色套头无袖羊绒衫就是她老人家的杰作。
这样的编织作品是爱卿姨妈独家的新年礼物,总会在元旦以后,除夕之前寄到各个晚辈手上。近几年爱卿的眼睛已经不好,即使戴上老花镜也织不出原来那么细密的针脚。她开始用粗线棒针织宽大的外套,其配色、花形、版式设计堪称精妙,每一件都走在当时的流行前沿,用来搭配牛仔裤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被孙女辈奉为神品,大力追捧。于是,一年一至的新年礼物额度被更年轻的一辈霸占——Grace的行李里就有这么一件,去哪里都会带着,爱若珍宝。说实话,那种款式小凤仙看来略有不习惯,虽然确实好看,但很难理解为何孩子们会兴奋到那个程度。当然,更难理解的是爱卿姨妈怎么织出来的——她已经80岁了!!80岁老太太的设计会得到Grace这样的家伙的狂热喜爱,不得不说,这是天份。
现在,这个很有天份的老太太正坐在自家客厅里,满头银丝烫成美丽的小卷卷,披着一块羊毛大披肩,面前是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她在出神——她是偶然发现金宝的计划的。这个女儿有随手记录想法的习惯。这一本落在她处的记事簿让爱卿的心情难以平静。
金宝似乎在计划将来某一天回趟中国。当然,不是立刻马上。她很有耐心地收集着国内的信息,尤其是对归国华侨的政策的相关信息。这样的收集大概是两三年前就开始了——最早一条是1977年,□□在接见港澳同胞国庆代表团和香港知名人士利铭泽夫妇时说的话。那被视为中国在侨胞问题上的一个风向标。最近的一些则是从小凤仙那里得来的,关于国内的住宿、交通以及物价。在这里,用红笔画了个迟疑的“?”。
看到这些,爱卿的心情是复杂的。有点担忧——国内的消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传来,每一条都触目惊心。她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出来会怎么样。这样的设想令她不寒而栗。但是,某些时候,又会有点向往。不,不是怀念过去的旧时光,而是……怎么形容呢?虽然她也说得一口流利英文,在此地也安享了多年的岁月静好。但是,每逢当地节日,都有强烈的疏离感——无论是女王的生日还是圣诞复活等等节,在看了几年新鲜以后,总觉得寂寥。那些文化那些故事那些历史,都有距离。她想念端午的艾叶香,想念除夕的爆竹声,想念许许多多平凡极了的琐碎细物。她们居住的圣安德鲁斯是一座小镇,三十分钟就够走完所有街道。镇里很少中国人,一年到头,东方面孔也就她和金宝两张。想看黄皮肤黑眼睛常常只能互相对望。当然,她知道这样的不足和国内的燕飞或者入画或者别的谁比起来,是太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所以,她一直都在庆幸,也一直都很珍惜而今的生活。但是……如果在安全的前提下,能够回去看一眼,真是有点让人向往啊……好吧,显然,就算现在回去,看到的和自己向往的一定有差距,但是,还是不死心啊。
爱卿知道,这种东西叫做家国之思。当生存需要被满足之后,心灵会出来提各种要求。这些要求一旦提出而不被满足,是很难受的。想必,金宝的心灵已经叫嚣了很久。尤其是得知小凤仙一行去而复返之后,这种渴望应该更强烈了。可是,似乎,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啊。从金宝的那个“?”里,她似乎可以看出淡淡的失望来,似乎,还得等待。可是,她真有点怕自己等不到。虽然现在身体情况还好,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行动也不成问题,但谁知道几年以后会怎么样?自怜卿去后,爱卿就觉得,下一个,应该就是自己了。没想到若莲会先走。她们这几个姐妹,年轻时的身体底子都是不厚的——不是那种缺吃少穿的营养不良,而是各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忍耐各种晨昏颠倒夜夜笙歌留下的后遗症。养得好或许看不大出,过分高寿却也不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