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宁平说:“对。不着急。阿妹,侬勿要急啊,阿拉娘会等阿拉的。”他没有发现,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他也没有发现,他的嘴里说的全都是沪语。
小李搀着宁秀,宁秀挽着宁平,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着。宁秀只觉得自己完全神思恍惚,连到底走在哪里都不知道。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冷冷地、悲悯地看着暗夜里匆忙赶路的人。啊,她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那个收到小凤仙电报,知道母亲不会赴美的黄昏。如果那个时候,自己热切地、积极地坚持,母亲会不会出来呢?如果她出来了,这一切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啊,这样的想法不能有,不敢有,却又一直不停不停地浮起来。按下去,又浮起来,按下去,再浮起来……这样的设想和深重的悔恨仿佛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他们终于还是赶到了,赶在燕飞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那最后的时刻,小军从背后环抱着燕飞,让她坐在床上,宁平和宁秀一边一个,握住了她的手。小李则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她。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说话。那是太阳升起之前,天最黑,夜最冷的一个时间。宁平记得外婆曾经说过,燕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当那似乎是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渐渐黯淡,宁平松开了手。掌心一空,有一点失落,但又似乎还握着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了下来。
宁秀呆呆地坐在屋角,看小李和小军开始忙碌:给燕飞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拿出黑色臂纱给大家戴——那黑纱上别着一抹红布,表示这是喜丧:高寿而别,儿孙在侧。然后再出门去放一挂鞭炮,用那一声声脆响代燕飞向这人间,向周遭的邻里告别。
这时候,天朦胧地亮起来,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又是一个好天气,高而远的天空中没有一线云彩,所有的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将人间的一切都照出了一种洁净感。就连这幽深逼仄的弄堂都绽放出一种别样的华丽。这一天的阳光深深地镌刻在了宁秀心里,她觉得这样饱满的、辉煌的光芒是对母亲这一生的补偿。在她有生之年,这样的光似乎从来不曾真正照进过她的生命。看着这样的光线,宁秀想起了很多事,有些是她小时候模糊见过,恍然听过的;有些是从外婆、姨妈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母亲这一生,殊为不易。用所遇非人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除了林季新以外,呵,林季新其实还算好的,燕飞在很年轻的时候遇了几个有些变态的客人,被骂过,还被打过。那时候张家的力量并不足以与之抗衡,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咽下,事后选择性地遗忘,并努力地往前走,往前看。至于燕飞自己是否记得,是否挂怀,无人知,无人问——因为知了问了也没有用。
宁秀和宁平都不知道该如何撰写燕飞的悼词,他们几乎有点茫然无助地看着小军,觉得这必须要总结一生功过的题目实在太大。小军叹口气,关到房间,按照时下通行的格式写了一篇,然后念给他们听。结果包括小凤仙在内的三个人都发现那完全不适合燕飞——抚养儿女、孝顺长辈、帮扶邻里、团结同事……
“小军,还是就用你的口吻来写吧。”宁平说,“她是你的奶奶。”
于是,在燕飞的追悼会上,宁平、宁秀、小凤仙才终于知道了燕飞和小军的前尘。说真的,在那之前,他们偶尔也不是不困惑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谁好,而小军对燕飞实在是太好了。其实,这话也不对。在最开始的时候,燕飞就是无缘无故地对小军好了。听到小军克制隐忍,仍然忍不住数次哽咽的声音,宁秀想,这终于好算是母亲得到的一线光了。当没有阳光照进生命的时候,她试图用微弱的力量去为旁人点一支烛。而这个旁人,在能够站起来之后,助她推开了一扇窗。令她的生命终点,终于沐浴在了阳光之下。
第95章
在返美的飞机上,宁平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低头看着自己平放在小桌板上的双手——它们在轻微地震颤。不是因为飞机气流的缘故,他知道,它是自己在震颤。不受控制的,将会越来越厉害地震颤。Parkinson'sDisease。在他多年的临床经验中,这样的病例见过多起,它无法治愈,只能稍作控制。可以预见的将来,自己会肌肉强直,语言障碍,洗脸、刷牙等日常生活无法自理,甚至大小便困难。还有可能忧郁和痴呆。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疾病,70岁以上的老人,发病率在千分之三到五。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其实,它不过只是在正式宣布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一个将受身体拖累,最后行动不良,无法再在人前保持体面的老人。和老年痴呆比起来,这一种也许还相对好一点。当然,它会久久地折磨他,如影随形,直至生命终点。他现在要做的,是必须面对它来了这个事实。
“好吧。”宁平想,“现在轮到我了。”是的,现在轮到他了。生命仿佛一棵卷心菜,叶片由外而内缓缓剥去——外婆、母亲,现在到他了。该他来面对这最后一战。这个时间也许还有十年,也许不过数月。谁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多年的医生生涯能不能帮到他——见惯了死亡并不等于可以直面死亡。老实说,他还是怕的。怕什么呢?是死之前的痛苦还是死之后的沉寂,又抑或仅仅是关于死这个未知的恐惧?他不能很清晰地分辨,只觉得似乎都有。母亲漫长的临终状态、外婆的墓穴被捣毁的事实都令他恐惧。前者是痛苦,后者是……后者是什么?说不清楚。
啊,当他们向小军表示,希望将燕飞的骨灰安葬在张雪亭左近的时候,小军为难地告诉他们,1966年下半年,红卫兵平毁了上海各个公墓近40万个坟穴。他们再也找不到外婆的埋骨之所了。那一瞬间,宁平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嘣”地一声断裂了。固然,尘归尘,土归土,以外婆那样的个性不见得会计较这个,但是,还是觉得恐惧——那是一种哀思无法安放的空茫,并由这种空茫生出的巨大恐慌。你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生命最后一程可能的肉体痛苦和死亡这个终极命题带来的精神痛苦,哪一个更令人恐惧?宁平不知道。以前,他坚定地认为是前者。现在,他发现自己不能确定。关于前者,他有很多的经验,尽管这经验是间接的,但他觉得也是很大的帮助——他知道他可能要面对什么。但是对于后者,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宁秀的长子John没有告诉他,若莲也没有告诉他。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肉体的痛苦已经超越极限,无暇也无力去害怕死亡了吧。
John生的是一种绝无可能治愈的疾病,发病率极低,痛苦程度极高——宁平从业50年,只见过也只听说过这一例,且,亦无文献记载。一开始,表现得跟MyastheniaGravis(重症肌无力)类似,后来又发现了更多不同的症状。原以为那些症状是并发症,后来证实又不是。病情时好时坏,最后终于绝对地坏了下去。John五岁发病,十岁逝世,五年间,他们尝试尽了当时医学条件下可能尝试的一切手段。宁秀则付出了她能付出的全部——时间、金钱、感情,到了后来还有尊严。那是噩梦般的五年。宁平甚至都不能回想。
那是宁秀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John的父亲坚持了第一年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个时时处于极度痛苦中的孩子,这样的生活,是不能描摹的。宁秀日日守在John的身边,花光了自己全部的钱,再花光了宁平全部的钱,再花光了小凤仙所有可以动用的钱,再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的钱。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折磨来自于John的痛苦。那一个稚嫩的生命、清醒的灵魂,面对的是超过承受极限的肉体痛苦。而宁秀,作为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恨不能身代,却无能为力。有时候甚至恨不能自己一觉睡去,永不醒来。可是,不但不可能永不醒来,甚至连生场小病都不敢。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独立抚养孩子的母亲,别说死,连病的资格都没有。而John……啊,那个孩子……他曾经生命力极度旺盛,他是那么那么热爱这世界,只要痛苦稍稍减轻一点,他就希望出去。他想看看阳光和草地,最好是草地上能有孩子们在玩球。开始的时候,他可以偶尔帮他们捡捡球,后来,他坐在轮椅上为他们助威。再后来,他只能看着,微笑。再再后来……他的眼珠已经无法转动。所有肌肉全部萎缩,这也是和重症肌无力的一个区别,John的肌肉是真正一点点萎缩,而不仅仅是神经的问题。他开始无法吞咽,很快将无法呼吸。他们不得不准备切开他的气管,插进去一根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