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方烧腊+曹冰粉+乔凉粉+丽人行(76)

小军想起来了,那一年用收瓶子换来的钱交了学校的杂费之后,父母(?)新一个月的款项寄到,自己忍不住嘴馋,放学买了几块油炸墩子,一边吃一边回家。第一天给她看见了,她没说什么。第二天又给她看见了,她还是没说什么。到了第三天,他听见她在给她搭伙的那一户人家的主妇说:“如果手上有了点结余,还是存起来吧。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不存一点钱,现在连看病都不成呢。”

呵,原来也曾为自己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冷静自傲,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无人教无人养竟生而悟之,现在才猛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人,这个原本同自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人在过往岁月中悄悄守护,默默提点。一桩桩,一件件,齐上心来。

那个晚上,小军将燕飞安置好睡下,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天井里坐了一夜。那一夜间,他不但几乎将所有旧事全拎出来想了一遍,而且将他们的未来也想了一遍。

那是1970年,在燕飞终于适应并且开始信任小军以后,在她某个清醒时间相对较长的时刻,她请他设法传递一条信息到美国。

这不是一封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口信。燕飞并不曾指望这条信息能真的传递到大洋彼岸,甚至也并没有完全相信小军能且会将它传递出去。她只是试一试。清醒的时候她知道,生命如今不过是在苦熬,且,不但有可能死,完全也有可能在下一次恍惚中就完全痴呆或者错乱,理性永不归来。故,但凡有一线希望留下遗言,也要试上一试。

小军尽力了。虽然这很冒险,虽然他并不认为真有几分能送出去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尽力了——他放走了一个有海外关系的,父母已在运动中丧生的人。作为交换,他把这句话托付给了他。至于这以后的传递,就不是他能管能问能控制的了。

所以,当小凤仙那边所托之人辗转辗转又辗转地找到他的时候,他非但吃惊,甚至是吓了一跳:尽管,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春天据说已经来了,但被冬天搞得高度警惕的人们听到“海外关系”和“海外消息”还是要本能地先抖上一抖。

“我不知道我奶奶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谨慎地回答,“我没有听说过家里有海外关系,也没有听过宁平宁秀的名字。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好的。”来人也并没有抱以多大希望,在过去的年月里,这追查几无进展,现在是通过外事办再通过公安局户政科作拉网式筛查,符合条件的可能性人选有数十个之多。而这种层面上的调查已是极限,这还是小凤仙等人在美通过相关组织找到有分量的人向国内申请后特批的结果。

那一天,小军回到家,望着陷入深度昏迷的燕飞,良久良久。其实,早在几年前,燕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关口,之所以搏命一般拖着一口气,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渺茫得他们都不敢说也不敢问的希望。那样的等待,到得后来,已经是一件极为残忍惨烈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小军找到那个人,说:“我奶奶说:‘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第86章

这是一幢很旧的两层楼建筑,第一层临街的那面,破墙做了门面房,开了一家杂货店。绕过门面房,转到屋子背后,是一处小天井和一扇窄门。顺着窄门走进去,是一个斜顶的厨房,这显然是后来加盖的。仔细看去,这厨房里除了灶台以外,还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半高池子,里面放着盆子、肥皂、搓衣板等物,看来洗衣服也是在这里。厨房的南面是陡且窄的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摆了一张方形饭桌,桌上用纱罩盖着几只碗碟,大概是早上没吃完的剩饭。顺着楼梯走上去,是两间相连的卧室,外面一间住的小军夫妇,里面一间就是燕飞了。

“奶奶就在里面。”小军说着,一手轻轻推开了门,“不过……”

站在门口,宁平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大致估算,至少有一百。而宁秀双手握拳,手心里全是汗。两个人迟疑着,竟是谁也迈不开那一步。小军并不催促,安静地站在一旁,没说完的半句话也吞了回去,只换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迟疑良久,宁平终于跨进了那个房间。在看清房间里的景象的时候,他那一声“姆妈”哽在喉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就算他叫了,燕飞也听不见——如果,如果躺在那里的确实是燕飞的话。与此同时,宁秀也看清了。天哪……她在心底哀恸地低呼一声,然后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躺在厚厚的棉被下的那个人,瘦得恐怖,脸上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有的脂肪和肌肉全都萎缩了。空气里有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是了,肯定已经插了导尿管。又没有条件老是换尿袋,那尿管伸到床下一个半开口的罐子里。陈旧的,怎么洗刷都不会消除的尿液的味道、药水的味道还有别的……类同于腐烂气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无论怎么开窗通风都消除不掉的,死亡的味道。

“多久了?”半晌,大家终于听到了宁平干涩的声音,如同喉咙被砂纸狠狠擦过。

“差不多四年了。”小军说:“最开始奶奶只是昏睡,每天还能按时吃饭,后来渐渐几天才醒一次,再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上一次醒来还是两个月前了。”然后,他抬起头,紧紧地逼视着宁平,冰冷地说:“她在等你们。”

小凤仙本能地想为宁平宁秀解释几句,比如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努力,只是回不来。但是她忽然发现,这样的解释轻飘得连窗外的雪都比不上。这些努力和燕飞的无声的,一日又一日的苦捱比起来,什么都不是。更何况,这解释有用吗?燕飞看不见,听不见。

宁秀把一直拎着的医疗箱递给了宁平。他们想到了燕飞可能身体情况不好,准备了给她做个简单检查。但是,谁都不认为,现在这检查还有意义。宁平有些木然地将箱子打开,俯身下去检查。揭开被子的时候他再度愣住了——大概是为了擦洗方便故,燕飞什么也没有穿。那具身体,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身体,比他接触过的车祸现场的鲜血和断肢还要惨烈。啊,不,这具身体是完整的,并无伤痕,小军夫妇将她照顾得很好,连褥疮痕迹都很少。但是,它了无生气,早就耗尽了所有养分,几乎只剩下骨头。甚至肉眼都可判断,内在的脏器已有大半都完全不能工作。这是一具至少两年以前就应该死亡的身体。它死了,但它还活着。这才是它最惨烈的部分。

宁平几乎是看了一眼就立刻盖上了被子。然后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他用尽全身力量地嚎啕,流出眼泪,流出鼻涕,如果可以,恨不能流出血来。在这个时候,所有纠结的过往全都化成了烟尘。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就算同他毫无关系他也会忍不住哭。那是一个生命看到另一个生命受苦的不能承受之重。更何况,这个人等的是他们,这个人,是他的妈妈。他的生命从她处而来,无论中间他们遭遇过什么,无论她曾经做错过什么,甚至无关她一生的全部善恶,她都是他的妈妈。此刻,她躺在那里,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惨烈的,最后的方式为她曾经的错误负责。

如果,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她的遗言已经送抵,那么一定早就解脱了吧?能够在该死的时候死去,是一种幸福。就象若莲,就象宁秀的长子。

可是,即使宁平宁秀再加上小凤仙哭得几欲昏厥,燕飞也听不到,看不见。她只是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耗尽自己。

那一天的后来,是小军和他的妻子将他们送回饭店的。那是小军第一次走进和平饭店。“你们好好休息吧,有消息我会打电话过来的。”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得不说,整洁、宽大、美丽、高档的饭店环境令他觉得愤怒。他忍不住想,哭又有什么用?当你们享尽繁华的时候,奶奶在哪里?张燕飞的前半生他完全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对错他也根本不关心。他心里的燕飞和宁平宁秀甚至小凤仙世界里的燕飞或许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承认,在过去的十年中,没有人能够跨海而来,这是无法改变、怨不得他们的事实。但是,事实归事实,他还是可以不喜欢他们,永远不喜欢他们。他一边想,一边大踏步地往外走,然后乘上公交车,再换乘一辆,再换乘一辆,位于虹口的家离黄浦区的和平饭店那么远,那么远,奶奶还在家等着呢。一路上,他的妻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挤得快要爆出来的公交车上,没有人对他们侧目,就算侧目他们也看不见。小军自己并不知道,大滴大滴的泪正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湿了脸,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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