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燕飞的运气不错,去报名登记的时候正遇上区里领导下来检查。一名很和蔼的据说是军代表的男子正饶有兴致在那两间平房里来回踱步。他旁边是一位穿列宁装的女子,低眉顺眼,白白净净,大约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手里拿着个小本儿,时不时地划拉上一两笔,存在感极低。军代表对象燕飞这样年纪的人还来报名招工很感欣慰:“这充分说明新社会和旧社会不一样啊,不论年纪大小,都要求参加革命工作嘛!”于是,燕飞的名字就被留了下来。当然,她后来被算作了编外的临时工。不过,五十年代就算是临时工也被纳入了管理体系。她从此也算是一个有单位的人。
不知为什么,回来的路上,燕飞的眼前老是回放着那个白净女子的面孔。很奇怪,那位女干部看上去似乎并无什么特别,和她以前见过的风风火火的标准女干部是有点区别,但具体又说不上来这区别在哪里。她几乎不怎么搭话,很容易就被忽略掉。燕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留意到她——看当时那情形,周围的人,尤其是火柴厂的领导都知道他们接待的是两个人,但大概只会记得军代表一个。另一个,转眼就会不太记得起模样。而自己为何会留心呢?大概是年纪大了,想法也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了吧。燕飞自嘲地想,然后也就放下了,不再纠结。
一周以后的某个晚上,半夜觉得口渴,燕飞从床上摸索下来,披了一件外套,去暖水瓶里倒水。水瓶里只有半瓶水了,倒在杯子里温吞吞的,她喝了一口,有些迟钝地想,以后睡前都要准备一满瓶水才好。就在这当口,脑海中仿佛电光火石一闪,她的杯子“砰”地一响,跌在地上,炸了个粉碎。那动静之大,以致于隔壁人家都骂了几句。燕飞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拿了拖把去把水渍马马虎虎地拖了两把,扔了拖把坐上了床。将被子拉来盖住大半截身子,感觉到身上渐渐暖了回来,她的脑子都还没有转过弯。
天哪!那个人,是叮当。一点都没错,就是叮当。二十年前的一个早上,仿佛一颗露珠一般,悄无声息地,又几乎是眼睁睁地从大家面前蒸发掉的叮当。入画后来歇斯底里翻遍上海滩而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叮当!虽然那时候燕飞和入画那一房来往并不多,但如斯大事,还是也曾狠狠地震惊过的。并且,甚至因闲来无事故,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推敲,就是想不出张叮当是如何做到的,也就更想不出她到底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这二十年,张叮当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包括碧铛横死的时候。有时候大家都会忍不住想她小小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而世界早已乱到了一塌糊涂,往坏里想,也不知道是否还在人间。可每个张家人又都觉得,叮当既然可以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在外面吃亏,于是,人人也在隐隐期待某一日她忽然又回到大家的视线。可眼看着局势越来越坏,时间越来越久,张家众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上海,几乎没有人再想起的时候,她出现了。夜半时分,六十高龄的张燕飞拥被而坐,睡意全无,简直是象牙疼一样地吸着气:张叮当啊,那是张叮当啊。
当然,燕飞并不打算把叮当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张叮当可以算是张家主意最正的一个,她这如许多年来没有联络,想必是打算彻底断绝前尘。不要说燕飞同入画并无什么交情,就算是换作叮当的母亲是若莲,她也不会多余地去吱一声。只是……再度震惊之余,很有点感慨。
和燕飞在一周之后终于想起叮当是叮当不同,张叮当在看到她的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将她认了出来。当初的张家,张叮当当然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慧的;当然她不算脾气大的,但也不是最好说话的。总之,所有的所有,都是一个很模糊的中等印象。在明铛十八岁生日宴会上,她弹琴而歌的那一出,也只是胜在扮相优美,加上有醉得大大失态的张明铛作为对比,才让人惊鸿一瞥,留下印象。可那惊鸿归根结底,还是入画惊起的,同她没什么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她最后的离家也不会引起那么大的震动。说真的,张家诸人很是见了一些世面,要她们震惊到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程度着实不易。
当然,那件事之后,张家人都已经认识到,叮当远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迷糊无害。论起心机深沉,倔强隐忍,堪称第一。
这个以十六岁稚龄就被冠以“心机深沉,倔强隐忍”的人,低眉顺眼的面孔下,拥有一双过目不忘的利眼。更何况,自回上海起,她就作好了和张家人狭路相逢的思想准备。故,燕飞一走进那间房子的时候她就已经认了出来。从她的眼睛看过去,二十年的光阴并没有改变这位姨母的轮廓,但似乎极大了改变了其心境。还记得小时候在张家园子里看到她,总感觉得到一股刀锋一般的,好听一点是锐气,难听但更接近事实一点的是戾气。现在看到的,虽然的确有些晚景凄凉的意思,但平和了很多。没想到她竟然会沦落到来这样的,只有两间平房的小作坊作工。也不知道这背后的真相到底怎样。
不过,叮当并不打算去弄清这个姨母的故事。就象她回到上海也从来没有对张家人的现状有丝毫好奇一样——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已经同前半生的那个自己撕裂,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不但改名换姓,而且从年龄、履历、家人等等方面都已经全面更新。要让一段新的身世无懈可击,那至少得自己从心里坚信之。所以,对可能遭遇的旧人旧事,张叮当,不,张敏,决定无视——坚决地,彻底地,无视。故,与张燕飞的重逢没有令她起一丝波澜。无论是外在表情还是内在心理都没有。
第79章
说真的,这时燕飞和叮当的内心深处和所有斯时的中国人一样,都带着一阵对和平恍若梦境般的不能置信,一丝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劫后余生的侥幸,故,她们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张家女子几代流传的一句老话:命运从不轻轻放过谁。当然,这一刻,星散于世界各地的张家女子们,也都不会去想起这一句话。包括冷静自持,大半生没有一刻肆意过的若莲。
此刻的若莲正坐在甲板的沙滩椅上晒太阳,刘勇带着孩子们和Peter大概在船上某个活动室玩耍。他们几个神奇地超越了年龄、地域以及语言,构建了一个小小的男性团体。若莲幸运地拥有并且享受着这个仿佛偷来的假期。
这是个彻底的晴天,早上七时,阳光从没有云层遮挡的高空斜斜投射下来。洒在万顷碧波之上,洒在这一角相对空旷的后舱甲板上。这里不是很适合看风景,所以人比较少。虽然偶尔也有调皮好奇的小孩子跑到这一层的这一处,但奇异地,都会收手敛脚安静下来,然后快快离开。上船不过三两日,若莲就发现了这一处佳地,几乎成了她的秘密花园。有时候她带一两本书过来,有时候什么也不带,作欣赏风景状。其实,出港后开始的日子,对海天一色的奇异风景还有些新奇,也曾早早起床看海上日出,也曾为遥远天际出现的岛屿心情激荡,也曾为海鸥、海豚甚至鲨鱼奉上欢呼。而今,当船行已经十余日,尤其是经过了好几日视野之中只见海水、海水、海水的旅程之后,现在都已经可以分辨出海水好几种不同的蓝,有蔚蓝、深蓝、浅蓝、蓝绿、绿蓝等等等等,多少有点倦,有点闷。在这倦意和枯燥中,心境渐渐由飞扬期待变得沉静,去到更深一些的地方。
躺在甲板上发呆的时候,若莲忍不住会想,当年的他,是否也如此刻这般,由跳脱而安静之后,开始涌上对未来的担忧对过往的回忆?也许有相同,但更多的应该是不一样吧——毕竟处境和年纪全不相同。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多么年轻啊。那时候的自己,又是多么多么年轻啊。对未来,固然有惶恐和不确定,却也充满着自己也不清楚来处的希望,甚至是梦想。并且,由于没有经过那么多事,也就不那么忧伤。当然,年轻一些的时候,还是会有烦恼,虽然那烦恼在现在看来是如此不堪一提,但在当初,也还是会有承载不了的负荷。想起那些觉得几乎承受不下去的时光,呵,现在也不过尔尔——当然,得除了南京,南京。除了那真正的绝境之外,岁月里那些过往,那些非关生存,只看风月的过往,所有的纠缠现在想来都无关痛痒。那么,当年的他,扬帆过海时,是否已在海天之间想清这一层?船行愈远,愈见世界广大,身后的所有,开始变得渺小而模糊。若莲微微眯起眼,将目光投得更远一些,看向遥远海域。在那里,天幕低低垂下,同海水融为一体。无论从颜色和质感上都不能完全分清其界限。虽然,她从来不曾有过“天圆地方,华夏居于世界中央”的狭隘想法,但真正看到如此广阔的天地,如此浩瀚的海水的时候,还是受了冲击。呵,世界,原来真的很大,很大。它绝非张家花园和十里洋场可以穷尽其妙的。同这样一个世界相比,她小院里的那些决绝蝉嘶注定会变得低沉,模糊,最后仿佛烟尘一般散尽在时光里。年过半百,若莲忽然清晰地明白过来,男欢女爱绝非人生的全部。虽然,她们一家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厮磨,并以此求生,但是,真的,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别的有趣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她此刻说不清,但她却感觉得到它正在苏醒,在蠢蠢欲动。总有一日,它会喷薄而出,然后,再度照亮她的生命。——可惜,可惜这样的领悟似乎来得迟了一些。呵,若莲又想到了小凤仙。十四岁的小凤仙船行至此,见到这广阔天地的时候,正是一生启航的好光景呢。于是觉得欣慰,又觉得了然——十年又十年地见到这个女儿,那样的神采,是她从来不曾想象到的。在她曾经的小世界中,穷尽想象也不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