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方烧腊+曹冰粉+乔凉粉+丽人行(52)

张雪亭听到若莲的决定时,愣了一刻,旋即明白过来,忽然笑了——也好。她看这世界比若莲还要通透,既然在这样的时候若莲居然还有信心生下她的孩子,那足以证明若莲过得真的不错。至于危险,哈,命运本来就充满不确定,这危险也还只是可能的危险,比南京城破时好吧。更何况,还有林医生在。呵,林医生,真是世间女子的骄傲。张雪亭看着林巧稚清瘦的身影默默穿过医院走廊的时候,几乎觉得看见了上帝的灵光,从走廊的那一头照到这一头。有这样一个女子守护若莲,真是安心。张雪亭信仰基督教已经有十年了。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才开始学习英文。啊,不,不是为了读懂基督教的经典才去学英文,而是因为学了英文,读了圣经,她才信仰了基督。

刘勇听到若莲的决定,愣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到街角去抽了一支烟,再顺着长街一直往下往下往下,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忽然,就蹲在一棵树下,哭了出来。三十多岁,一米八高,身板挺拔得象根标枪一样的男人,忽然就哭了出来。那种感觉好生复杂。不,不是因为就快有孩子的欣喜。说实话,这个孩子还只是一个可能性,并且,刘勇目前对它一点感情也还没有。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孩子母亲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刘勇此刻一定可以象所有的父亲一样,感受到生命即将传承的大欢喜。可是现在不是的,这个时候的刘勇只是强烈地感受到若莲对他的信心。

是的,刘勇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能令若莲动心的那一类人。这许多年来,他在若莲身边打转,冷眼旁观,自然知道尽管似乎对所有的恩客都是一般表现,可若莲心头那个人是李子明。那样的儒雅风度,处变不惊,那样的淡定神闲才是最令若莲心折的。有时候看到李子明和若莲在一起的情形,虽然他们都不说话,但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有笑意在眼底亮起,那样的默契和相依,当称神仙眷侣。那一夜,若莲电话给他,让他带她去送的那个人,不用说,自然是李子明。那个凌晨,刘勇拉着车,带着若莲从码头返回的时候,整个上海似乎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刘勇清晰地感觉到车上若莲的心事,生离,死别,心碎,却又欣慰。命运大手拨弄下,拼了命还要快活起来的倔强。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在她的肩头放下一只手,什么也不说,只是让她知道他明白她。可是不能。他只能咬紧了牙,硬生生地将所有心疼所有敬意所有爱意所有——自己心中激荡的那种又酸又胀又有些甜蜜的心事压下去,默默地拉着车,在无人的长街上一路小跑。

这样的心事,本来一辈子注定虚话,谁知道,南京的陷落成全了他。也只有在那样的死生边缘,刘勇才放纵自己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若莲曾经问他是否为亲来南京后悔?呵,后悔?啊,不,虽然在那样的景象里,他曾经害怕,怕得要死,不,是比死还怕,那种恐惧的本能曾经在好些个刹那抓紧他,令他的汗水将全身衣衫都浸透,令他几乎要浑身颤抖。但是,没有后悔。每一次,每一次小小脱险,看着身边若莲的那张面孔,他都会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她在,这么近这么近的地方。触手可及。并且,她的心也在。他们的心事从来没有如此靠近,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别人永远没有办法走近和了解的一段人生。所以,当若莲回到上海,夜不能眠,他默默地把手掌递了过去就可以令她安心。

但就算是这样,刘勇也不曾奢望过若莲会爱他。就算是他们后来终于在一起了,他也不曾幻想过那是因为爱情。刘勇在心底传达不出这样细致的分析,他只是知道,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可是,现在,此刻,刘勇在街边,哭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是的,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若莲永远没有信心和李子明生下一个孩子,并抚养它长大。但是,若莲对他有信心,这样的信任,是这样的信任令刘勇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幸福得哭了出来。

小凤仙是在若莲的决定下表现得最不淡定的那一个——她当场就急得落下泪来。然后,说:“如果这是你最后决定,妈妈,那我也不走了。”这样任性得,急得象个孩子一样的表白,对于小凤仙来说,真是平生头一次。在张家,所有女孩子懂事以后似乎都没有任性过,都表现得聪颖明智淡定,就算是张明铛喝醉了,所有理智飞到九霄云外的时候,都不会这般急切,这般——貌似以自己来威胁对方。唯一可以这么做的张家女孩儿是金宝,可是金宝,和小凤仙那是一代人吗?

若莲看着小凤仙那张急得通红的脸,那张脸上全是泪水,这样放肆的表达冲决了若莲的理智,她说:“宝宝乖,你先去,两年,只要两年,妈妈答应你,一定会过来。”

小凤仙最后是带着“宝宝乖”和一句两年的承诺上路的。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哄小孩儿的话,可在张家,在小凤仙这里,这样的哄啜竟然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两年……好吧,让我们期待两年。妈妈,如果两年以后我没有看见你,我一定要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死也不依——就象一个被骗了的孩子。

那是1940年的深秋天气,小凤仙一行再度扬帆出海,去国离乡。1941年6月,若莲在北平协和医院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出生证上写着:“LinQiaozhi’sBaby”。半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协和医院被日军占领。

第三卷 1950年,冬

第52章

张雪亭已处于弥留时分。黄昏最后一抹残阳透过窗棂洒在她的半边脸上,那一丝卑微的温暖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以令她的眼睛亮起来,可神智却还是清醒的,清醒到不象一个垂危的老人。思路也非常的敏捷,接近一个世纪的无穷过往纷至沓来,在眼前流转,电影一般。张雪亭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生命最后的一抹活气,所谓的回光返照说的就是这个了。

那是1950年2月7日的上海,冬天。就在前一天,十七架飞机从海峡的另一面呼啸而来,投下数枚炸弹。解放了的上海人还没有从社会变革中醒过味来,又恍然回到战乱。张雪亭所住的地方离被空袭的地点比较远,并没有受到什么具体波及,但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那爆炸声远远地传来,象是从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中传过来的,用一阵巨大心悸将她抓紧。然后,她的病势转危,一夜之后就告不支。当然,即使没有这爆炸声,她也捱不了多少时日了。两年以前,她在楼梯上一跤跌倒以后,大半时间就在床上度过了。且,手脚动弹不得,唯有神智清明。可这清明的神智在开始的那段时间真是害苦了她。虽然,在跌跤之前,她已经深深为这具日渐衰老行动不便的皮囊所苦,但那种苦毕竟是渐变的——今天比昨天,翻身更困难了一些,明天又比今天穿衣喘得更厉害了一点。但这种一些和一点都是在预料之中,并且,用强大的意志强迫自己努力,尚可勉强克服。谁知道忽然之间就手脚全部无法动弹,便溺都得假手旁人,这样的痛苦,对于好强了一生的张雪亭来说,比死更可怕。最开始的一周是最难捱的,张雪亭一日一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为何那一跤跌下去没有干脆死掉,或者,连神智一起摔没了倒也就无所谓了。这是活生生的一日又一日的苦刑啊。如果不是基督教义认为自杀亦是杀人,真想一死了之——不过,那也得有能力啊。在这床榻之间,她便是想冒着永不能进天堂的惩罚而自绝于世,也得有那个能力啊。真真正正是求死不得。好在第一周过去以后,生活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虽然她的那个伴并没有亲身伺候,但对她还算不薄——找了四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贴身伺候。这四个丫头轮班,当值的时候全都保持最佳的体力和最大的耐心。而他,也会在一天当中某个时段前来,为她读一两个小时的书。

若莲和刘勇也搬了来一起住,他们也会到她处坐坐,有时候若莲给她读读信,有时候刘勇和儿子们来和她说说话。那两个小孩子长得和刘勇一模一样,三个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一幅趣致已极的画图。更何况,这两个孩子还是张雪亭的心头宝,在她没有摔跤之前,她最爱的事就是坐在一圈藤椅里,看他们在她的客厅里追逐打闹,摔破宋代花瓶明代茶具毫不可惜。在这俩小子之前,张雪亭眼前身边从来没有激荡过这样的旺盛生命力——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破坏度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两个男孩子,还是心意相同的双胞胎,其破坏力要在又原来的基础上平方一下。可和这破坏力正相关的是生命力,生命的活气,蓬勃招展,完全不知世间疾苦,稼穑艰难。这两个孩子和当初的小大人一样宁平根本就分属两个世界。若莲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只有刘勇才镇得住。可是,刘勇对他们的爱并不比若莲少上那么任何一点,只是万不得已才扮了这个黑脸。这个黑脸,老实说,是他一生中扮得最艰难的角色,甚至比当初隐藏对若莲的爱意还要忍得辛苦——每次他对两个小混世魔王厉言相向以后,看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整齐划一地先红了眼眶,再扁了嘴,然后在同一秒钟放声开嚎的时候,他都要死忍活忍才能忍住冲动——将他们狠狠地搂进怀里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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