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方烧腊+曹冰粉+乔凉粉+丽人行(11)

“四小姐都比不上?”红鱼很不服气,“不会吧?人都说四小姐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老天爷专程生下来对付男人的,要是四小姐都比不上,那是什么光景?”

“要说呢,四小姐本来是不比二夫人当年差的。”翠芝说,“可她那个娘,太用力了。什么客人都让她接,身份先就失了贵重。你慢慢瞧吧,顶尖儿的那批客人到得后来就会腻的。”

“那也说不清爽。”红鱼说,“四小姐马上就好自立门户了,那么聪明,不会自己挑吗?”

“哎,开头没开得好,这后面很难说呐!”翠芝不和她争辩,“二夫人当年一出道,那些客人那可就是风云人物,有些名字啊再过几百年恐怕这上海滩都不会忘记的。”

“是吗?那说个我听听——对了,你知道九小姐的父亲……?”红鱼问道。

小凤仙站在山石前,双手手心满满捏的都是汗,这个时候让她再走,那是死也不肯了。几乎恨不得抓了翠芝来自己问个明白。

“红鱼你真吃撑了!”翠芝忽然就翻脸了,啐道,“在张家,怎么可以讲小姐的父亲!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好讲的!”

“翠芝阿姐怎么会不知道?”红鱼笑,“我不问就是了。我又不是九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

“九小姐也不会关心这个。”翠芝说,“你看,这些小姐夫人谁关心过这个?父亲,嘿,又没生又没养,还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儿,就算知道了,那也一定不会认的。不但不认,说不定还会……”翠芝说到这里,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哎……不过九小姐的父亲大概是不一样的罢……不说这个了,四小姐院里中觉也该打得差不多了,看到你不在跟前,三夫人又该不乐意了。”

“三夫人这段日子烦着呐!我才不要去惹她。”红鱼发出一声轻笑,“四小姐要自己飞了,她能乐意?我还是早点过去好了,省得她把气撒在我头上。”

听着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终于没有了,小凤仙还半天动弹不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有了力气,转过小径,走到大路上去,再一步一步往自己的院子捱。

走到自己的院子前,刚要进门,又想起母亲让出去买些丝线的,说是晚上要用。赶紧掉过头去,朝门外走。走得几步,又想起身上没有带钱,又掉回去拿钱。这样几折腾下来,看看时候又不早了,母亲要的那个丝线又远,心里不免有点发慌。

出了张家大院的角门,好几辆黄包车在屋檐的阴凉处等生意,一见有人出来,都围了过来。再一看是小凤仙,热情立刻减半。这些车夫都是有经验的,最喜欢做张家成年小姐的生意——手段疏爽啊。要不夫人们也不坏,断不至于小气。而象小凤仙这类小姐,是有包月车夫接送上学的,排场看来不小,实际油水很少。

小凤仙包月的车只负责一早一晚两趟,中间的时间还要到其他地方揽点活,学校放假更是说好了不用来。其他车夫看看小凤仙,真不愿意顶着大日头跑——一会园子里的人中觉歇好,说不定就有油水丰厚的大活,送得这小姑娘,错过了可不合算。

小凤仙此刻还没有从震荡中恢复,头似乎还昏昏的,也没有怎么想,就跨上了一辆车,说了街名,就兀自出神。那车夫真是不情不愿,张了好几次口,想找个借口,又不敢认真得罪张家门里的小姐,想想又不甘心。

“小姐坐我的车吧,我一天没拉到活了。”这时,一个声音插过来。小凤仙回头,看到一张太阳底下热得红通通的年轻人的脸,刚要说话,她的车夫赶紧说,“好,好,让给你。小姐,我们这个兄弟确实可怜,毒日头下站了一天了,都没拉到活……”

这样一说,小凤仙就下来,换到这一辆车上,走了。

她没有听见,原来那车夫笑着对同伴说,“老王这小老乡人还是上道的,新来的嘛就要有点新来的样子,阴凉不要和我们抢,好活不要和我们争。嘿嘿,这就叫眼色!”

不错,这个车夫正是刘勇。他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守到张府门口的。在家里,甚至在路上他并没有头绪,完全是个垂死挣扎的意思。但是,一到张府门外,看到那罗列的一辆辆人力车,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想法。是,他想做个车夫,只有做个车夫才有那么一线跟张家的人说上话的希望。至于说上一句半句话究竟可能有什么结果,那是他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车夫也不是想做就做的。

刘勇好歹也是在码头上讨过生活的,自然是知道任何地方任何行业都有“地盘”这回事情。于是,他先认了老王这个老乡。老王也的确是他的老乡,不过大家只是同在一个山东省罢了,并且老王的女儿恰好生病了,医院是不敢去,躺在家里,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老王的老婆在一个小康之家做娘姨,东家是个很刁钻的女人,根本拿不到假。老王要想停几天不做,又哪里有那个实力?所以,当刘勇这个老乡提出来帮他做几天,脚钱一人一半,租车钱由刘勇付给车行的时候,那真无异于救命。更何况,老王看到浓眉大眼的刘勇,想想自己18岁的女儿,又有了其他想法呢!

在张府外做的这几天,刘勇在同行面前自然是做低伏小,象小凤仙这样没有油水的活他是做了不少。除了给车行的租金和给老王的一半,所余不过就够他不算太饱的一日两餐。而最让人着急的是没有油水的活自然也是张家门里最不起眼,没有话事权的那一批人——稍微有头脸的丫头的款都是不一样的呢!这对刘勇的计划大大不利。做了差不多一周了,他连话都没有和张家人说上一句。

小凤仙要去的那个地方,和张府几乎隔着半个上海,这一趟跑下来,那几乎就要晚饭时间了。下一次有活恐怕得等到深夜。其实也怨不得其他人不想做。刘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卖力地朝前跑。虽然明知就算跑得再快今天下午也没什么指望了,但脚下还是没有一丝懈怠——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放弃。

小凤仙坐在车上自然是不会知道前面这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车夫有着曲折的心事和难言的苦衷,她只是觉得闷,胸闷。开始还以为是听了翠芝和红鱼的对话,心底震荡,慢慢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闷,是实实在在地,纠结成一团,塞在胸口,全身都热得慌,但又没有一丝力气,摸摸手臂,是干燥的,一滴汗也出不来——想是在日头下站得久了,中暑了。

等她想明白是这么回事的时候,车子已经沿着黄浦江畔一条小路朝前跑着了,她想喊又喊不出来,唇青面白地坐着,使了好大的劲才跺了两下脚,示意车夫停下。

刘勇一回头就看见小凤仙面如金纸地歪在车蓬上,心里咯噔一下,这要是有个好歹,他实在是讲不清楚。但那只是一闪念,赶紧把车子靠在一家的屋檐下,借了那不大的一块阴凉,唤道,“小姐,小姐……”见小凤仙一双眼睛转啊转,就是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大着胆子搭上她的脉搏,再摸了摸额头,然后就大力地去敲那户人家的门了。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小凤仙才说出了第一句话:“谢谢。”身上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那闷却不见了——刘勇和那户人家里的人搭手,给她刮了痧,喂了药,喝了水,还在通风处呆了好大一会。

刘勇将小凤仙扶到车上,慢慢地朝张府的方向走,心里千回百转,想着怎么抓住这个机会。想想看,他无意间救了张家的小姐,虽然说中暑不是什么大病,但搞不好真是要死人的。这样的一个机会一定是老天爷看他可怜才给他的,可是,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路盘算,那步子就更慢了。

小凤仙坐在车上,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空气中有点风了。车蓬收了上去,她坐在车上,有点劫后的无力感,心里真是感激这个车夫,尤其感激他现在慢慢前行的这一份周到。

他们回到张府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尽了。门口没剩下几个车夫在呆着,看来今天大家的运气不坏,差不多都有活儿。小凤仙这会子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慢慢扶着扶手下得车来,摸出一块钱给刘勇,想说什么,先自红了脸,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朝他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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