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和小和尚说“真无趣”的前一刻,小和尚正听见隔壁在拍案叫好。有穿着贴合金箔绣有艳色繁花的女人逶迤而来,托着浅盘,盘里放着写着名字或是数字的几块牌子,有人往里面抽走一个,再压上金钱;这就是押注了。展台上的男人在杀死几条狗之后被扑到在地撕咬了起来,或许他的内脏被狗拖出身体的那一刻他还未死去。他被残忍分食。笼中的尸体这才得到了简单的处理,他们拖走它们,但是层层叠叠的血迹还在。随后的场次就是他们押注的搏杀,或者是两只狗,或者是一个人一只狗。这个时候是狗的主人并非是场上的了,一些贵族会叫来手下人专门为此饲养的狗,或者在场里代选一两只;也有平民牵着自己养的狗来——赢了的,主人能拿到奖金,但是搏杀是相同的,再怎么赢,狗还是血淋淋的。有赢了的人激动的在院子里数钱,他牵着的狗喘着气,皮毛湿淋淋的,应该是血,黑色的狗,血迹不明显,看不太出来;半眯着眼睛,舔一舔主人手指。
这是全场最热闹的时候,叫好声怒骂声不断。
茨木转头同小和尚说:“我不想看了。”
小和尚耸了耸肩,道:“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这些旁观的人类很兴奋。”茨木皱住眉,“吵死了。他们做什么叫嚷?”
“战斗。”小和尚看向对面,越过窗能看见另一侧的和室,那里的男子已经站立起来,探出身子,手紧紧的扣住窗框激动的呐喊。小和尚说道,“战斗,暴力,血腥,死亡。征服欲——不管是在女人身上还是在战场上,那些家伙都能从中得到刺激和满足。”
“他们没有战斗。他们只是在看。”
“观看别的生命的搏杀。”小和尚改口。他摊开手,像是早就看透一切,表情和语气都异常平淡,“因为他们自己怎么可能亲自战斗,他们害怕伤痛和死亡。他们既然怕死,又受欲望指引,也就乐于找到替代品,好像他们亲自体会了输赢一样。还有钱,赢了有战利品,自然就无往而不利。”他停了停,挑着眉对茨木说道,“妖怪,你不是经常打架?这样粗鲁拙劣的打斗,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这不是战斗。”茨木说道,他的神色一时间极严肃,“吾好战,遇强者总想与之一搏;也乐于同吾友酣畅一战。战痛快时负伤不值一提,吾杀人,也自早便有战死的准备。”他往场上一指,“这样供给懦弱如鼠之人玩闹的把戏,是辱没。若是吾在笼内,宁愿搏命杀出去,把他们全部吃掉,”茨木又指指那互相撕咬的两只凶犬,“也不是把笼里的另一个杀掉。这样同为傀儡的拼杀,太可笑了。”
小和尚定定的凝视着茨木,有这么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先前的比喻。这妖怪平和温软的看过来时,像温驯的大动物,像亲手养大的犬。包括现在。他当然也凶恶,可再凶恶的斗犬也是都会眼神湿漉而温柔的蹭主人小腿的。小和尚忽然很厌恶自己的这个比喻,他想问然后呢?如果你认我为友,维护我,听从我,可你是妖怪啊。如果你臣服一个人,或者臣服另外一只鬼,他要你去做战斗可笑的斗犬,去用生死一搏来做利益交换,你怎么办?那些斗犬也未必不能咬穿主人的喉咙,未必不能杀出笼中,可那间用作展台的牢笼,是它们被牵进去,也是他们自己钻进去的。你怎么办?你是好战的妖怪啊。
但他什么也问出口。他只是勾了勾唇角,拍手叫来侍从,吩咐道:“我家主人看的很不开心。他有几个建议,想亲自同你们家管事谈谈。顺便问一问,你家管事是否是叫做付下尾介?”
侍从原本想婉言推拒掉,听见小和尚所说的名字,神态一僵,恭敬的退下传话了。
第十六章
他们被单独引入一间布置风雅的和室。
米色的主调,干净的不像有人在此常居。摆着一只净花瓶,花瓶内几束新择的霞草。霞草也没有颜色,但稍稍的给了这间和室稍许人气。拉门很快拉开,进来一个男人,赤脚,穿着深青色的纹付,腰间插着一柄扇子;男人在他们对面跪坐下,略略一点头。他道:“在下便是此处管事付下尾介。听闻大人找我?”
茨木正眼都没给他,自然是不可能回话的。小和尚叹一口气,接过话道:“是,我家大人找你。”
付下尾介看向小和尚,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了。
这男人将自己打理的很干净,头发规整的梳好,胡须也仔细的剃过了。只是眼下青黑一片,格外显老态。他那双眼死死的盯住小和尚,像是在辨认什么,他瞪视的太过出身用力,眼白上的血丝格外明显的凸显出来,嘴角还残留的笑意冬季湖水一般一点点的冻住了。小和尚干脆抬起脸来,将斗笠摘了。
“果然是你。”付下尾介松了一口气,收回前倾的上身笔直的坐回去,一手环进襟口,一手搁在桌上,安适的敲击起桌面来,“我见你眼熟,便有些失礼,多加见谅。”他转头叫了侍从,低声的吩咐了两句,笑盈盈的转头对小和尚说道,“我让他们换了好茶。”
小和尚道:“你见我眼熟,我却不认识你。”
付下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以为既然要见我,就是认出了我。”
“这倒不是。”小和尚道,“路经一处宅院,宅院的女主人委托我同你带话。她让我问问你平时养狗,养多少狗,死多少狗;也让我问问你,这些狗平日里吃些什么,在哪里捕食,吃掉的那些人是在里院中屡屡赌赢过的吗——啊,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男人的神情,“阿步在哪里?”
付下尾介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住了。湖水持续结冰,他就像整个人都被冻住,刚刚回暖的笑容在寒彻中扭曲到几欲凶狠噬人。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瞳眸死死的瞪着小和尚。小和尚好整以暇的,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他几乎推翻矮几整个人扑过来掐住小和尚的脖子了。尽管最后他抑制住了自己,但他的眼神在千百次的模拟这一场面——他是如何死死的、牢固的掐住那脖子就像掐断一根草茎。
推开的拉门中断了男人的这场想象。
侍从端着茶进来,放下后低下身子同付下耳语了几句后很快退出了房间。付下尾介自顾自倒了茶,端起浅酌了几口。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平和起来,他放下茶盏时,嘴角重新噙起了风淡云轻的微笑。
“真是贵人多忘事。”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温和的说道,“我当时就知道,想必你这种天生起就在云端不谙世事的小鬼,是绝对不会注意我们这种下等人的相貌的。这可能是你此生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如果你稍稍注意一点,可能你在得知我名字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就像是一条突然受到惊扰的蛇,茨木猛然暴起扣向付下尾介的喉咙;小和尚只来得及匆忙喊了一声:“别杀他!”付下愕然,躲避挣扎时挥动的胳膊打翻了茨木戴着的乌帽子,帽子掉到地上,这妖怪一头化为黑色的发披散下来,从末端起开始泛白,眼看就要妖化了。小和尚厉声喝道:“现在不行!”
那些从发梢开始妖化的银色发丝重新染成黑色,掐住男人喉管逐渐尖锐的半鬼爪退成指甲圆润的人手模样;险些崩坏的世界一点一点的粉尘回溯,倒退成原状。
茨木掐住他脖子将他拎起来。这个男人现在就像所有将死在他手上的人类一般,面色涨红的紧紧的掰住茨木的手腕。妖怪转头对小和尚厉声说道:“不许我杀他,那你离开!有妖气正在过来,若不用我,此次你应付不了!”
那男人呼吸艰难,青筋暴起,他眼珠翻动着瞟了眼茨木,转又牢牢的盯住了小和尚,随即咧开嘴咯咯咯咯的大笑起来:“我道这是什么人,竟还跟在你身边。本想是什么傀儡,是我大意,未想到你身边居然还有忠心耿耿的狗——”他高声大笑着,直至猛烈的咳嗽噎住了他,他边咳边笑道:“你们这种人下山,身边怎么只可能只跟着一个人?你怎么只可能孤零零一个和尚扮作贵族的侍从来我这看热闹?怕是已成丧家之犬——哈哈哈哈哈哈,万万没想到,你已被驱逐身边居然还跟着人;无关紧要嘛,因为你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