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愣了愣,啼笑皆非道:“想到哪里去了,本大爷有说我是要去打架?”
茨木童子有些困惑的看向他——或许不是困惑。这只大妖的神情在月色中显得和雾气一样飘茫不定。在酒吞看起来,茨木看起来呆蠢又懵懂;这个印象不知道受了多少主观影响。或许这副表情在其他的妖怪看起来冷漠又傲慢,狠厉的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可在酒吞眼里,他软和下来,温吞的就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一只龇开牙齿,吐出舌头,软绵绵的舔舐着什么的幼猫。
这挺矛盾。茨木并不无害,相反气息危险,没有人比酒吞更清楚。酒吞曾和他并肩屠戮过争抢地盘、不长眼的其他鬼怪;尽管那是太久远的事了。他们很久不曾共同处理一件纷争一场战斗。
“我说——”酒吞童子整理了一下纷杂的思绪,“茨木,你知道过了这条河就是哪里的地界吗。”
“吾友想将地盘扩展到河对面,让对面的妖怪也接受吾友伟大的统治?真是再好不过的想法了!我愿为吾友驱使——”
酒吞打断了他:“摄津茨木。”
“……什么?”
“本大爷说,对面就是摄津了。再往西走几十里地,大概就到了茨木县的范畴。喂,茨木,你从没回去过吧?”
茨木的反应比酒吞所料想的更冷淡。他不带感情的应了一声,又继续充满激情的规划征服对岸将属于酒吞童子的领地势力扩张的计划了。酒吞不得不再一次中断了他:“本大爷没兴趣控制那边。我要去那是为了另一件事。”
茨木停了停,很快就猜到了原因:“吾友去见了安倍晴明?”
哦?扭转了注意力后果然聪明了起来。
“嗤,姑且也算是因为那家伙。但本大爷之所以到这里来,怎么可能是完全因为他的一句话。”酒吞懒洋洋的回答道,“本大爷看过一个来自大唐的故事,说一个男人上山砍柴,见到两个老者在树下对弈,因为棋局太精彩便驻足观看,一局结束,男人心满意足下山归家,却发现家中已经变了样子。相熟的人已经死去,儿子已经变成杖朝老者——原来他在山上只看了一局棋,山下已经过了近百年。”
茨木直奔主题:“吾友提起这个,是和这次的事情有关?”
真是突然聪明起来了啊。酒吞暗忖,该怎么说茨木这家伙好呢,有时听不懂人说话到胡搅蛮缠的地步,但偏偏有的时候直觉敏锐到怎样的转移主题都没有用。
“是。”他干干脆脆的应下来,直直的注视着茨木的眼睛,“这种时间紊乱的事,茨木,你知道代表什么吧?”
“啧,安倍晴明那家伙——”
茨木声音低沉,眼瞳里像是有血光一闪而过。酒吞知道茨木正在凶狠的想着什么,无非是觉得他的挚友不需为安倍晴明的请求而来回奔波;大抵是感到忿忿和不满。
酒吞看出来,却懒得去阻止。尽管鬼王并未将和人类阴阳师的契约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更谈不上什么屈辱和委屈,他甚至还应了晴明的请求,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没多大的诚意真想和一个阴阳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茨木倘若能给晴明带去什么麻烦,酒吞乐见其成的很。
“时间紊乱——像吾友所说的那个故事,要么是那个男人在不自知间变成了妖怪,要么是因为下棋的两个老人是妖怪。吾友不希望我来,是因为要去的地方是茨木县?”
酒吞微微颔首:“会出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被什么力量强大的妖怪气场影响。茨木县好歹是你出生的地方,和你总是有联系的。不管你在鬼化后是否承认它,它都受你茨木童子的威名庇护。现在那边出事,还极可能是因为那个没长眼的妖怪牵连。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茨木理解了:“既然和我相关,那我也去。”
“……行,这回避开你也是本大爷想岔了。一起去吧。”
茨木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有些嚣张,但是却被月色柔和了两三分的笑容:“回来时还来得及赶上中秋喝酒,对吧,吾友?”
第三章
过江后雾气反倒更重了一些。
茨木蹲在地上,鬼手化成人类的模样,拿着一只树枝在沙地上画地形图。酒吞双臂环抱,倚靠在一旁的枯木边看着。他们都收敛了妖气,一只无知无觉的乌鸦咿呀着飞过来,停在树梢上嘶哑的叫。酒吞嫌它吵,捡了颗石子掂了掂,看也不看的往上投掷去。
瞬间安静了。
茨木对地形的记忆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他就像是天生的野兽,识途和捕猎都是本能。第一次看见茨木将那座易守难攻的山岭群的地形画出来时,酒吞在想些什么?——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是“这家伙真是个将才”还是“真是可惜了”?
可是,为什么要可惜?
——如果不是因为化鬼的话,这家伙也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类将领吧。
这个念头像是立刻被蒸腾消失的露水一样滑过了。甚至酒吞都觉得上一刻一瞬即逝的想法可笑至极。作为人类哪有鬼怪自由。更何况如今的平安王朝,歌舞升平鲜有战事,再能干的将领也像是困守在平安京的笼中鸟,哪有属于鬼的厮杀自在。
直来直往,崇尚力量,独属于妖鬼间的厮杀。
所以茨木童子也只画过那一次地形图。这是第二次。他将山川河流沟壑深渊城镇农田全部简略的勾画出来,然后转过头对酒吞说道:“介于从安倍晴明那得知的出事的地点,妖气的震荡来源点可能是这几个——”
他在那几处分别画了个圈。
“还有这个山谷,因为地形和风的关系,只要稍微藏匿些气息就能完完全全的不被发现;这里的山上有一处神社,这边是一座寺庙,这里都有可能和妖气产生排斥反应。”
酒吞说道:“你记得可真是清楚。”
还在勾勾画画的树枝停了一停。茨木背对着他,酒吞只能看见茨木白色的发顶和张扬如树木生长的鬼角;茨木听起来有些傲慢,又显得格外冷漠的声音传来:“这个地方哪个角落我都去过——我没有刻意去记它。”
酒吞只是笑了一声。他走过去,随意在茨木画成的地形图上扫了一眼,心里就有了判断。
“这里。”他指向一处山岭和村落间过度的树林,再不远处就是延伸向上的神社,“狭隘又广阔,偏偏又和几个出事的地点不远不近——倘若那妖怪和本大爷一样计划的话,他只可能藏身于此处。”
酒吞说完却发现茨木没有动静。他奇怪的瞥了茨木一眼,却看到这只鬼蹲在地上,直愣愣的抬着头看他,神情有些专注,又格外傻气。
“……你这样看着本大爷干什么。”
“只是觉得果断的吾友格外的有魅力,真不愧是吾友啊!举手投足间就是站在鬼族之巅的气势!这样英明果决的吾友,做出决断来足以让众生战栗,哈哈哈哈,就连吾都在挚友的果决气势下感到害怕啊!”
“嗤,你还真是一天不说点这种恶心的话就不自在啊。还有,茨木,你有什么可怕我的。”
“并不是说我畏惧吾友!这只是我对吾友敬仰的表达!表示吾友非常非常非常的厉害!”
“……真不知道当初是谁教你说话的。”
去到那处林子的时候,雾气似乎更重了。
树木是从外围开始延伸的。最开始尚且比较稀疏,到达了深处后,似乎连月光都难以从那层层叠叠交织的树叶间透下来。妖怪——尤其是他们这种常在夜间行动捕猎的鬼族,夜视能力都挺不错。但是江边的雾气一路绵延,甚至还愈演愈烈,将整个黑夜都密不透风的包围了起来。
雾气在纯粹的黑暗中反射出一片怪异的白茫。
“吾友。”
“嗯?”
茨木嗅了一嗅。冰凉的潮湿扑面而来,他说道:“我没有闻到有其他妖怪的味道。”
“本大爷也没有。”酒吞语气平静,“倒不如说。这片林子里的味道干净的过分了——这里甚至没有虫鸣。”
“这样看起来确实是这里。啊啊,不愧是我最爱的酒吞童子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
“行了,闭嘴。”
他们一旦不说话,这个雾气茫茫的世界里就似乎只剩了他们踩踏在腐叶上的声音。茨木赤着脚,脚踝上的铜铃响声格外的明显——他们就像是行走在一个结界里,铜铃声水波一般的荡漾开去,再远远的飘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