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酒吞真撒手不管他了。
他变化成被骤然而至的大雨浇湿的旅人,找了一处酒肆喝酒。天黑了下来,雨还在下,酒肆里人极少,安静到只能听见燃烧着的火焰舔舐油灯的声响,和几乎掩盖去一切的雨声。
在微弱的光下,窗外的雨就像是挂着银色色泽被织的密不透风的蛛丝。再远处就完全是黑暗了。酒吞心不在焉的囫囵了半壶酒,酒味道淡的乏味,难喝的让人心烦意乱。他最后干脆扔了酒盏,冲回漆黑的大雨中。
事实证明就是,酒吞不该因为什么该死的鬼子躯体,或者是属于他的那个茨木的印象,就对小孩儿的体质抱有高强度的信心。
小怪物发了高烧。酒吞把他从积水的棚屋里扒拉出来抱在怀里,他浑身烫的厉害,酒吞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抱着一块烧着的炭。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冰冷且密集,小孩儿昏迷着,被烧到神志都不太清晰,脸庞靠在酒吞裸露在外的胸膛上,连带而来的温度将鬼都烫到难以忍受。
酒吞裹紧了他,开始奔跑——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快的速度。有一瞬间他是想随便找家民居,有人类会喜欢的柔软被褥和可供燃烧的柴火的民居,这个村落可供选择的目标很多;不过这同时代表着酒吞要杀人。杀人不是什么复杂的活计,但酒吞脑袋里突然闪过了小孩儿站在山坡上,看向人类村落的眼神。
鬼王不太能理解这个眼神。然而他还是绕了个弯,拐进深山中,随处找了个山洞,再随手将里面休憩的棕熊宰了,熊皮割下来,勉勉强强算是能保暖;寻了点尚还干燥的木柴燃了一堆篝火——再然后,他就只能看着浑身烧成病态的绯红色的小孩儿发呆。
酒吞并不会照顾人。他自觉能做那么多已经顶天了。小怪物被呵斥为“鬼子”,却并非真正的鬼;他到底还是一个人类孩童,身体可能比一般的人类孩子健壮——真的人类幼儿早就会因为这样缺衣少食的窘境丢了性命。但是他毕竟瘦弱,还是抵不住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
酒吞盯住小孩,思量着等回去后怎样从茨木童子身上来讨要这样劳心劳力、辛苦照料的报酬。小孩儿却在那一侧蜷缩起了身子;酒吞一直注意着他,赶忙走近,小孩儿紧紧的拽着熊皮上的毛,哆嗦着,酒吞听见他小声的喊“冷。”
但是他浑身实在是烫的厉害。
酒吞捉住小孩儿胡乱挣扎的手,从鬼族全都是杀戮和战斗的知识储备里翻找少的可怜的救护信息。他艰难的翻出两条,也没法验证它正确不正确,什么时候从何处得知——酒吞粗鲁的将小孩儿湿漉漉的衣服全扒光,拧干水,再从酒葫芦里蘸了神酒,循着记忆中的基础知识给小孩儿擦拭起了身体。
他是真没有几两肉的。再不如何挑拣的食人妖怪见了他都得感慨一声,吃不了多少还得费劲吐骨头。这并非是仅仅,小孩儿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还遍布着一些创口,大部分已经结痂,但新生的皮肤上往往又布满了一些新的。
酒吞想起茨木来。
他总是很快的回想起他的茨木童子。往常许多未曾在意的细节重新从水底浮了起来。比如现在,他记起茨木确实不怎么在意伤痛和创口。他断过一只手,也只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比谁都快的接受了独臂的事实。酒吞往常也不觉得茨木这个特质有多么令人惊异,他对组成茨木的每一部分都习以为常,哪怕它们看上去再如何耸人听闻。他们毕竟是鬼——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茨木是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习惯创伤,就宛若各色各样的伤口天生就是他的一部分。
鬼王心事重重的,将吸饱了神酒的布料敷在了小怪物温度惊人的额头上。
早晨的时候小孩儿退烧了。他就像没有生过病的一样的爬起来,光着身子找了半天的衣服。酒吞砸了另一件新的、干净的在他脸上。小孩儿碰着衣服抬起头,黑而圆的眼睛盯着酒吞瞧。酒吞没好气,勒令他:“穿上。”
小孩这次倒乖,老老实实的套上了。
他看起来很好,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看向堆着昨晚那具熊尸的角落,大概是闻见了血味,馋到眼睛里都带勾了。酒吞猜到他想做什么,也没拦他,他见酒吞出去了,就蹑手蹑脚的找过去喝血。动作小心翼翼且无比斯文,生怕污了衣服。酒吞是等他喝够了才装作重新回来——这小怪物怕人讨厌,养成了只要有旁人在就拼命压抑本能的习惯。笑话,酒吞童子本来就是恶鬼,还介意小怪物嗜血的天性不成?他恨不得小孩早点化鬼,以防孱弱得活不下去。
不过酒吞又想,大概没有他在小怪物也是死不了的。先不说茨木童子是如何来的,单是小孩儿这个过了一晚就重新活蹦乱跳的恢复能力,就没那么简单丢了命去。
酒吞瞥了小怪物一眼,割了点肉串着,对着火烤着想要给他准备点食物。小孩远远的站在一边,闻见了肉香又贴近了过来;酒吞很满意,不动声色的揉了一把小孩儿的头发。
小怪物低着头,踟躇了片刻,竟然主动向酒吞搭话了。
“我……”他小声问道,“我,我可以回去吗?”
酒吞说:“回去做什么?”
“停雨了。”小孩儿断断续续的告诉酒吞,“被子湿了。回家看一看。”
酒吞觉得可笑。他将那个小破棚子——或者是将那个欺辱他的村落称作“家”?!
酒吞拿烤肉串在小孩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小孩盯着肉看,又抬头看了看酒吞。
酒吞翻了一面,继续烤,他声音有点凉:“想吃就跟着我。回去做什么。不回去了。”
小孩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才犹豫的说道:“可是……我不会一直跟着你呀。”
酒吞的动作顿了一下。
聪明——知道不去依赖任何人,野兽天性一般的聪明。
小孩当然不可能一直跟着他,就算他是真的想一直养着他——反正这小怪物也不是怎么碍事,但这也不可能。他们不在同一个时间线,酒吞必须回去见到他的茨木,他同茨木还有那个对月共饮的约定。酒吞迟早是要走的。
他简略想了一想,做了决定,同时看似漫不经心的告诉小孩儿:“你在我离开之前化鬼就可以了。你本身就是鬼子,迟早变成完全的鬼。化鬼对你来说要比维持人类身份更为简单。只要成了鬼,你自然就能变强。”
小孩站在原地,没了动静。酒吞也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就没搭理他,烤完了肉,将闻起来香喷喷,也应当好吃的肉往小孩儿面前晃了晃。小孩儿还低着头,闻见肉香才抬了眼,懵懵懂懂的看向酒吞。
酒吞示意他接着,但是小孩儿没动。
“我不想变成鬼。”他突然说。
篝火舔舐着木柴,火星溢出来,寂静的炸裂消失,发出清脆细微的噼啪声。
酒吞意识到小怪物是在回答他之前告知他的那番话。
“本大爷没给你选择。”酒吞难得好声气的说道。小孩儿不接烤肉,酒吞也懒得拿着了,手一摆,火焰将烤肉完全吞没,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焦香味儿。鬼双手环胸,靠在石壁边,冷冷的俯视着小孩儿,“想老老实实当个人类?老天也没让你选,他们喊你鬼子,不是冤枉你。”
“我不要。”小孩说道。他身上那种犟的厉害的固执特质又出现了。他见酒吞没回话,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我不做鬼。他们喊我鬼子……谁都觉得我应该是一只鬼,我偏不。我都活到现在了,我凭什么做不成一个人?”
酒吞和小孩儿对视。他瞧见他的眼睛,瞳仁漆黑,亮的惊人;暖橘色的火光映在里面,倒还真显出点璀璨的金色来。茨木当初也是同一副表情,甚至连眉头皱住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他用同样光华迫人的金色瞳子盯住酒吞,盯得全心全意视死如归,这只鬼说:“让我追随你!——我能变强!足以让全部妖怪惊惧的强大!我能辅佐您带领鬼族走上巅峰!”
酒吞嗤笑了一声,用当年回复茨木的态度回复现在这个小孩儿:“随便你。”他说道——不过这次他没有背起酒葫芦就走人了,他往小孩儿方向走了几步,他气势凛冽,小孩儿以为要挨打了,慌忙把胳膊挡在脑袋前。酒吞低低笑了一声,半蹲下来,握住小孩手腕,小孩小心翼翼的从缝隙里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