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是庙里的菩萨,等别人拜就行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后,需要了解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单是背名单就要费好些水磨功夫。
因要接见所有领宴的命妇,马皇后除了在每一曲举杯时喝酒外,根本没有时间吃菜,凤案上的菜肴只是摆设而已。
待所有命妇觐见完毕,舞乐也到了尾声,崔尚仪朝着乐工们使了个眼色,乐工会意,转为演奏《万年春》。
《万年春》相当于五百多年后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难忘今宵》,乐声一起,所有女官都知道要结束了。
胡善围低声道:“举杯,致辞,‘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在《万年春》的伴奏下,众命妇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举杯,齐声道:“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命妇共饮此杯,又行四拜之礼,以感谢马皇后赐宴,繁文缛节的宴会正式结束。
众人起立,恭送马皇后。
马皇后一走,女官们引导各自的队伍,按照来时的顺序依次走出坤宁宫,只有蓝氏依然坐着马皇后赐的凤轿。
按照规矩,女官们只是将命妇们送到内府,她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率先向胡善围致谢,“今日辛苦胡典正了。”
蓝氏是苏州屠城常遇春的妻子,因母亲之死,胡善围很难对蓝氏有好感,她努力按捺心中旧日伤痛,例行公事的说道:“我受崔尚仪之托,引导诸位大朝会,感谢诸位的配合,我总算不辱使命。”
众命妇面面相觑: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贵妃,乃至亲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斗的那个胡善围?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女官,众所周知,引导命妇进宫觐见是尚仪局的事情,众命妇没有料到宫正司的胡善围会出来引导她们。
难怪这个女官三言两语就安置了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原来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
这对母女不长眼,踢到了胡善围这个铁板,算她们倒霉。而蓝氏是马皇后的亲家、太子的岳母大人,她能一语道破胡善围的名字和官职,也理所当然……
众命妇都看着胡善围,记住了这张脸。之前因编书,赐书,胡善围只是在内命妇中扬名,现在外命妇中也留有姓名了。
无数目光焦距在胡善围脸上,胡善围并不退缩,大大方方的迎接众人的“注目礼”,说道:“待会有小内侍引导诸位出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胡善围还惦记着自家房顶上的门栓呢。
众命妇纷纷道别,自从让出一条路来,供胡善围通过。
胡善围完成任务,往家里走去,刚刚走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房子屋顶塌陷了大半,一片片黄色琉璃瓦砸进屋子或者滑落在院子里,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胡善围问满是歉意的黄惟德。
没等黄惟德开口,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人踩着碎琉璃瓦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那人捧了一团雪,擦干净脸,是美貌如花的纪纲。
原来胡善围走后,黄惟德命小内侍们去藏搬梯子爬到屋顶捡门栓。
正好纪纲今天当值,在盩厔县的时候和胡善围一起经历过生死,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纪纲于是大包大揽,主动请缨帮忙,黄惟德觉得纪纲武功高强,是个练家子,做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内侍们顺手,所以答应了。
刚开始很顺利,纪纲顺着梯子爬上去,上了屋顶,把门栓捡起来,扔到院子里。但是他发现屋脊上有几片琉璃瓦被门栓砸破了,会漏雨的,于是命令手下去搬几块琉璃瓦来换上。
纪纲觉得换瓦很简单,但是换上之后,怎么也拼不工整,总是缺个缝隙,或者多出半片瓦。
纪纲干脆揭开周围的瓦片,重新拼装——纪纲是个创造力无限,但是智慧很有限的人。
结果是琉璃瓦越揭越多,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完全拼不回去了。
不仅如此,纪纲觉得丢脸,心中一急,屋顶的冰雪结冰,脚下一滑,在屋顶摔倒,连人带瓦砸下去,正好落在胡善围的床上。
厚厚的被褥救了纪纲一命,就是左腿被房梁砸了一下,有些瘸。
“……事情就是这样。”纪纲强颜欢笑,“碎碎平安,这是个好兆头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胡善围气笑了,说道:“谢谢纪大人,我今晚可以看着月亮入睡,真是太好了。”
第65章 心里的某个地方
纪纲还不知死活的纠正道:“今天初一,没有月亮。”
胡善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无妨,没有月亮,我还可以喝西北风。”
纪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闭嘴了。
黄惟德说道:“这屋子要大修,不能住人,学生这就去找范宫正,让宫正为老师安排住处。”
纪纲想乘机开溜,“我去找工匠过来修。”
“纪大人留步。”胡善围问道:“我屋子里砸坏的东西找谁赔?”
纪纲咬咬牙,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封,“这是今天早上毛大人送我的红包,你拿去。”
“我不要你的臭钱。”胡善围不接,“你记住,你欠我的,以后定找你讨还。”
纪纲惊恐的后退三步,“咱们说清楚哈,赔什么都可以,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
“滚!”胡善围心烦,怎么这些当兵的个个都习惯说混账话?纪纲是这样,沐春也是这样——糟糕!春春送的簪子会不会被琉璃瓦砸碎了?
今天大朝会她穿着官袍,戴着乌纱帽,金镶玉水仙簪就放在妆奁里头。
胡善围往房里跑,纪纲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这屋顶其他瓦片随时会塌,太危险了。”
胡善围甩开他的手,“你进去把我的妆奁拿出来。”
“你给我等着。”纪纲往头上扣上头盔,冲进卧室找妆奁。
紫檀木做的妆奁坚硬结实,可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地上,妆奁里的胭脂水粉眉黛各种首饰等倾覆一地,和碎裂的琉璃瓦混杂在一起,若是用手去捡,双手恐怕要扎几百个血窟窿。
纪纲去年因桃花粉事件,被范宫正关在宫正司牢房里,严刑逼供,活活拔掉了十片手指甲,那种痛彻心扉的剧痛至今难忘。
纪纲知难而退,“不行,我下不了手。”
“我要你这锦衣卫有何用!”胡善围取下纪纲头上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把你骑马的手套给我。”
纪纲不肯,“不就是一些胭脂水粉首饰,你们这些浅薄的女人啊,一张脸难道比一条命重要?”
胡善围懒得和他解释,转身进了岌岌可危的房子,将茶壶上用来保暖的棉套子套在右手上,去了卧室。
果然如纪纲所言,妆奁的东西都倾倒在地,和琉璃瓦碎片掺在一起,胡善围穿着木底的高底鞋,倒也不怕这些碎片,踩在地上咯吱响。
胡善围用裹着棉套子的右手翻检碎片,这时纪纲也无奈之下冲了进来,嘴里絮絮叨叨:“真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女人,我跟你讲,除了前途和忠诚,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我真是看走眼了,以为你不是那种只追求美丽浅薄的女人……”
纪纲虽然埋怨胡善围,双手却带着羊皮手套翻检碎琉璃片,结果他先翻到了金镶玉水仙簪。
“停。”胡善围说道:“就是这个,我们走。”
两人刚刚走出来,就听见屋里霹雳哗啦一阵脆响,又有几片琉璃瓦掉落。
胡善围暗自庆幸幸亏早一步,否则这脆弱的水仙簪就要葬身破房子之下。
她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去玉簪上的碎琉璃片和浮灰,纪纲见她贵重的首饰一概不要,唯独将这枝平平无奇的簪子抢救出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纪纲问:“这是你未婚夫……死鬼未婚夫留给你的东西吧?”
王宁未死,是锦衣卫的最高机密。
在俗世看来,胡善围宁可考女官进宫,也坚持不肯改嫁,分明是对未婚夫余情未了,为了守护爱情,不屈服现实。
纪纲也是如此认为,身为锦衣卫精英,他愿意为前途和忠诚而献身。胡善围是个女人,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基本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戏本子也都是这么写的。
纪纲猜对了一半,一根簪子也是有前世今生的。前世是王宁在上元节夜里所赠,他穿着月白衣裳,打着一盏兔子灯,在月下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