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于是梁断鸢在西北角的朔桑大学，东南方的创业公司，以及正东面的精卫中心之间三点成环，跑了整整一年。</p>
<p>漫长的时日之间，易持的爸爸安济民曾许诺过的探望，一次也没有到来，当他说自己一定有时间的时候尚且会食言，而当他说自己有空会来的时候，其实只是敷衍一个满怀期待的孩子罢了。</p>
<p>好在安易持发现，自己已经不那么在乎了。</p>
<p>第二年冬天，漫长的日子走到了尽头，临出院的前一个晚上，安易持托梁断鸢偷渡进来一支签字笔，在自己的床头写下一句话：</p>
<p>我毕生之所求，唯真爱与自由。</p>
<p>翌日天光亮起的时候，他牵起另一只手，与梁断鸢并肩，走进自由的雪雾之中。</p>
<p>第四十八章 ——横亘的障碍</p>
<p>天色微亮，还蒙着一层模糊万物的灰。</p>
<p>“还是这样的冬天啊……”</p>
<p>安易持把下颌的围巾掖进领口，伸手接住松枝梢头抖落的一簇冰晶。</p>
<p>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步踏过一年的时间，从住进精卫中心的那天掀帘而过，又一次走进漫雪的冬日，扑面而来是冷冽的北风，触手可及是熟悉的背影。</p>
<p>这其间漫长无止境的时日好似通通折叠一闪而过，这世界怀抱善意一直停着，就在原地等他。</p>
<p>他没有错过任何事，没有失去任何人，一切都不曾改变。</p>
<p>“什么？”梁断鸢把行李塞进后备箱，一伸手关好门，没听清安易持的呢喃，探过头来只瞧见围巾口罩严防死守的一张脸上，独独露着一双笑眼，忽闪着纤长的，挂着水珠的睫毛。</p>
<p>安易持摇头说没什么，任由梁断鸢伸手堪尽他睫毛末端哈气凝结的光点，“我自己可以的，真要送我回去吗？”</p>
<p>“嗯。”梁断鸢推着他坐进副驾驶，绕着前窗走过来，打开驾驶位的车门，“出院至少一年半内，药还不能停，我得监督你。”</p>
<p>“我会好好吃药。”安易持抿抿唇，若有所思，“要相信我的，对吧？”</p>
<p>“我随口说的。”梁断鸢勾唇笑，勾手指指车厢后方，那里零零碎碎的行李占满了座位和后备箱的空间，“这么多东西得带，让你一个人坐什么回去都不方便，我不放心。”</p>
<p>安易持回头去看，扫过那些日积月累攒起来的零碎，回身半晌，又说，“可我家很远。”</p>
<p>“900多公里，还好。”梁断鸢探身，婆娑他的额发，掸掉了其上融溶的细微落雪，“新修的高速上个月通了车，你睡一觉，天黑前就能到。”</p>
<p>车子点着火，轻微颤动着，仪表盘轻响几声，亮起。</p>
<p>安易持不说话了，可他拉扯着安全带，几次磕绊都没能扣进孔里。</p>
<p>“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梁断鸢松了离合，档位杆上的手伸过去，摸了摸安易持的心跳，“难受么？”</p>
<p>“不是，我没事。”安易持回神，摇摇头，眼睛含着笑，眉间却残留着浅浅的抗拒，“我没事。”</p>
<p>那程度着实轻微，可惜梁断鸢向来在他身上都有着过分的敏锐。</p>
<p>于是半晌之后，一只手利落地熄了火，车厢唯一的一点儿噪音断的突兀，瞬间便笼起令人局促的寂静。</p>
<p>“安易持。”</p>
<p>梁断鸢好像是不曾连名带姓喊过他的，是以冷不丁脱口效果极好，看着好像有什么心事的安易持当下便是一愣，回头去看他，眼神瞬间清明，“啊……哦。我……”</p>
<p>仿佛即将挨揍的小学生，安易持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惶惶不安的体验了。</p>
<p>“不希望我被人看到。”梁断鸢说，“是么？”</p>
<p>安易持盯着他，嘴唇颤动，一时没能发出声音。</p>
<p>那种带着惧怕的神情看得梁断鸢不忍，可那默认一般赤裸裸的答案又让他着实心灰意冷。</p>
<p>安易持的心事瞒不过梁断鸢，梁断鸢在安易持面前也做不了成熟的演员。</p>
<p>外面有车压过减速带，沉闷的声响打破内里车厢的滞闷，梁断鸢率先移开了视线。</p>
<p>“那就不见了，我送你去机场。”他再一次发动车子，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能托运的行李你带走，剩下的我快递给你寄过去。”</p>
<p>他语气听起来还很冷静。</p>
<p>可前窗飞速变形移动的景物又分明不是正常情况下该出现的。</p>
<p>早已是个老司机的梁断鸢这一次显然没有遵循一档起步的原则，忘了车是问老板借的，也忘了驾校教练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的忠言，裹着无奈，失望，自嘲的复杂情绪像是一团黑雾，堵在梁断鸢眼前，叫他看不清去路。</p>
<p>踩在油门上的力道，真有种泄愤的狠。</p>
<p>还不够么？</p>
<p>他想，原来还是不够？</p>
<p>梁断鸢觉得自己并不多么想见安易持的家人。</p>
<p>事实上这一对在孩子病的如此严重时从来也不曾探望过的父母，倘若真叫他见到，他甚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冲动，不计后果的举动来。</p>
<p>所以他本来是打算好的，向老板邓曦谦请了假，早早登好房间，提前做全规划，准备放易持回去跟家人一起过个年，彼时自己就在那座母亲河边的城市里随便走走。</p>
<p>好像脚下丈量过几寸土地，就能触碰到自己不曾参与过的，独属于易持的过去。</p>
<p>有记忆以来，梁断鸢还从没有过这种，对某座城市，某趟旅行强烈期待的心情。</p>
<p>可安易持亲自拒绝的时候，意义就不一样了。</p>
<p>梁断鸢觉得眼前就是一堵高墙，横在两人之间，他一日不曾松懈的凿击，终于在某一日看到了砖缝透过的光芒，以为对面就站着迎接自己的易持。</p>
<p>结果冲破壁垒之后，迎接他的，是另一堵墙。</p>
<p>“停！”</p>
<p>一声高呼打破幻境，梁断鸢回过神来猛踩一脚刹车时，车头保险杠距离收费亭的道闸宽度不足两厘米，向来悠闲的收费大爷正捏着票据逃命般往外奔逃。</p>
<p>安易持被惯性狠狠甩向前窗，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又被安全带死死掼向靠背。</p>
<p>砰——</p>
<p>“干啥嘞？！”大爷跳出去五米远，眼见这头尘埃落定，踱几步凑了回来，自认镇守精卫中心停车场十余载，好歹练出了些胆量，“不想出去？信不信我再给你送回去，啊？！”</p>
<p>“抱歉。”梁断鸢摇下车窗，匆忙道一句歉，却是扭头看着旁边，“撞到哪儿了？”</p>
<p>安易持低垂着脑袋，五官被稍长的头发遮了个干净，看不见神情。</p>
<p>“诶……是你啊。”大爷对上一副熟面孔，毕竟一年里出来进去没少给他散烟，一腔怒气冲到喉咙，又生生咽了，“哎呀，你这个技术得练练，幸好撞的是我的摊子，要撞上别人，得赔钱啊……”</p>
<p>大爷还在说什么，梁断鸢却听不见了，他伸出去的手被安易持一巴掌拍开，只听见面目模糊的人催他走，“出去，别在这里。”</p>
<p>梁断鸢跟大爷赔了不是，塞给他半包软中华，这次稳稳的一脚油门，缓缓汇入主干道的车流。</p>
<p>周边车水马龙喧闹已起，车厢里却还像封着冰。</p>
<p>“对不起。”</p>
<p>安易持不抬头也不说话，让梁断鸢几乎有种听见了抽泣的错觉，“我……对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