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修察觉他的动作,又道,“此次北上,可是不打算再回金陵了?”
宋景仪手依旧贴着小腹,淡笑点头。
唯有叶绍卿不知,他二人这一别,一人盼再见,一人决不见。
殿内角落立着长脚铜鑒,里头盛着冰块。
婢女续了香,恭谨无声地退下去,整个殿内竟没有留一个下人。
一人负手立在竖屏之前,墨色薄衫贴身勾勒出他长腿蜂腰,袍尾金线绣蝶笼团花,将那袍子的沉闷扫去,生出些艳丽高华来。
那竖屏之上却不是花鸟山水亦或好诗妙文,却是一张战事地图。北蒙至大启,各郡县道路都分明标出。
那男子细细看着,并不做声。
高台主位,另一人躺在长椅中,一手撑面,一脚曲起,踩在那名贵的锦垫之上。那只脚上的靴子帮极高,几乎裹住了整条小腿,靴上绣鹰,目露凶光。那人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短短的弯刀,刀鞘上锁纹鎏金,镶嵌硕大宝石,华丽非常。刀柄更是雕刻着一个狼头,怒目呲牙,很是渗人。
两人互不搭话,殿内安静非常,只有刀子磕碰手掌的微弱声音。
忽而窗边传来巨物撞击的声响。
两人同时抬头,那玩刀男子束着高高的马尾,里头夹杂细细的小辫垂在肩头,高鼻深目,十分年轻,正勾唇笑。
被盯的那个男子便也笑了,他嗤了一声,“本王不去,你那畜生认死主。”
于是玩刀男子便爬起来,几步过去打开了窗,一只青灰的巨大鸟儿直冲进来,贴着殿顶迅猛游翔。
“附离!”那白灰相间的羽毛落下来,黑衣男子皱眉冷哼。
阿史那附离这才将两指送到嘴边吹了声口哨,那鸟旋即俯冲下来,稳稳落在他伸出的小臂上。那是只游隼,肩背覆青羽,是以俗称青燕,腹足则为白羽黑褐横斑,展翅三尺有余,是草原上有名的猛禽。
驯服了此等猛禽作信使的,便是北蒙的新王阿史那附离,与他同处一室的另一人也不必多想,自然是瑞亲王周容祈。
附离将弯刀拔出割断细线,从鸟爪上取下书信,抓抓鸟脖子,“好孩子。”那鸟便自行飞去找食了。
周容祈也不急,待他先看信报。
“果然是叶铭修。”附离舔舔嘴唇,跃跃欲试,“他若不来,好没意思。”
周容祈这才转过身,边走过来边道,“同行的还有谁?”
“李高文,宋景仪。”附离似乎对另的人并无大兴致。
“……宋景仪?”周容祈微微一愣,贴过来低头看去,果然如此,便牵唇笑了,“居然是他。”
“如何,相识?”
“岂止是相识。”周容祈生得艳,笑起来越发妖。
附离看了他片刻,挑眉,“汉人说话老喜欢故弄玄虚,你只是半个,竟然也如此。”
周容祈好似十分不喜这话,狠狠剜他一眼。
附离倒是十分喜欢看他做这种卖狠表情,噙起淡淡笑意。
周容祈似乎对他这种阴阳怪气的做派习以为常,也不再瞧他,“信既已到,我们便再聊聊对策。”
“都聊烂了,有什么可聊,陪本汗用饭去。”
“这是本王的屋子。”
“那也得陪本汗吃。”
第十四章 牵丝
杜馥熏梅雨,荷香送麦秋。
原那夏热刚冒了尖儿,便被连日梅雨浇下,金陵笼在潇潇细雨中,烟云淡月,整座城如同沾水琥珀,清亮水润。
叶绍卿很不喜雨季,湿湿闷闷,凉凉漠漠,叫人畅快不起来。
宋景仪前脚刚走,这雨倒像是要冲刷他所有痕迹似的。叶绍卿隔三差五去宋府一趟,旁的也不干,便只去瞧那几株首案红。牡丹喜旱不喜涝,连日雨下,不敢轻易移栽,安宁不大会照料,叶绍卿便大有理由去悉心关照。
月余,前线终传回叶铭修军报,叶铭修与驻北军汇合,一举夺回桓仁,与北蒙遥相对峙。瑞亲王拒不相见,拥兵自重。叶铭修全权指挥,编整军力,只待平叛驱虏,誓捍大启国威。
几乎与捷报同时,皇后诞下皇子,皇帝龙心大悦,銮铃台又是丝竹盛宴。
雨还未停,叶绍卿喝了点梅子茶,恍觉这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的景象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好生无趣。
北边虽由叶铭修按下了场面,然瑞亲王与北蒙新王狐狼勾结,底细难料,势必要有一场纠缠恶战。而战事的紧张之态丝毫没有传至这皇城脚下,金陵依旧是歌舞升平,甚至因为小皇子的诞生喜气洋洋。
一口气郁结于心,倒吐不出,堵得叶绍卿憋闷难当。
当他七年前饮下那杯毒酒起,他便知道了,这种憋闷,他是逃不脱的。
“叶大人。”
叶绍卿没有料到,他坐在廊上,还会有人来与他说话。
他更没料到,那人会是灵昌。
她穿得意外张扬,红裙曳地,银绣凤凰,只是碧玉年华的姑娘,如何艳丽都是不为过的,只觉娇俏扑面,毫无浓妆俗媚之感。
说起来安王之乱过后,叶绍卿竟是再未见过这位公主的。
她行礼后坐下,飘来的雨丝很快便沾湿她的宫纱。远处的烛光映出一点她的眉眼,与皇帝六分肖似。
两人默不作声对饮了一杯茶水,灵昌才低低一笑,“叶大人如何不敢看我。”
叶绍卿自然是心中有愧,干笑两声不作答。
“慧哥哥走的那日,金陵城中还少了位山水妙笔张卓然,本宫听闻皇兄是要招他入翊林阁的。”
叶绍卿表情不变,觍着脸皮道,“斯人已逝,公主节哀。”
灵昌支起下巴,露出雪白小臂上的两只金镯,“阿临哥哥,你心眼还是这么坏。”
叶绍卿一愣,自己年少时在宫中作威作福,这位公主那时还小,自然也是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跑过的,她这么一唤,叶绍卿便知道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便赔笑道,“不敢不敢。”
“其实皇兄赐婚第二日,宋将军便私差宫女送了本宫一幅画。”
叶绍卿挑眉奇道,“一幅画?”
“张卓然的画。都说他浅绛山水享誉京城,”灵昌看着栏外飘摇的雨丝,“但本宫收到的,是一副肖像。”
叶绍卿即刻就猜到了,扯扯嘴角,低声道,“画的应当是沈三少。”
这张赞当真是胆肥,宣誓主权都宣到公主跟前去了。
“第一眼竟不觉得像,后来多看几次,本宫方才明白,沈慧何人,本宫只知皮毛。”灵昌努努嘴,方有了些少女的娇憨,“此后本宫收了许多张先生的画,想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哪知越收越恼,”灵昌又笑,“本宫竟真是远远及不上的。”
叶绍卿忍不住点头附和。
“我们幼时总在一处玩耍,便留了个喜爱的影子在心里,殊不知,自己和别人都长成另的人了。”
末了,灵昌捏着杯子,轻轻一叹。
她长在深宫之中,又如何能有机会识得别的男子,也便只能凭托儿时的那个影子了。
梅雨细,晚风微,高台暖响,小女低眉。红绡衣薄麦秋寒,绿绮韵低梅雨润。
都长成另的人了吗。
……宋灵蕴也是如此吗。
叶绍卿忽发觉,在别人处的宋景仪,和在自己处是不同的。在张卓然那里,宋景仪私送公主画卷夜潜沈府劫人,在叶铭修那里,宋景仪长剑挽花驭马厮杀,在皇帝那里,宋景仪请缨出征利落无畏。明明那张清淡皮囊下裹着铁骨尖刺,而在自己这里,宋景仪除却口上刻薄些,竟是一腔痴傻柔情尽数交付了。
自己便才觉得,他内里仍旧是当年那个软软弱弱的小公子,隔了那世仇的万丈沟壑,宋景仪在那头目光依依,自己在这头佯装不见。
“若是宋将军未出征,本宫倒也想与他叙叙旧。”
灵昌放下杯子,行礼离开。
叶绍卿还了礼,学着她的模样将茶饮尽。
白玉雕栏,雨打细枝,茶过喉涩,风过身寒。
“景仪,喝药。”王居安掀开军帐,将药送了进来。
宋景仪身披轻甲,站在地图前,手覆在一条线路上,思索模样。
他将药随手接过去,只喝了一口,便俯身干呕起来。
王居安连忙将药碗拿回来,扶住他往案边走。
宋景仪坐下来闭目歇了片刻,把药重新取回来,强自又灌了下去。
宋景仪身上沉重,终是妥协与王居安同道缓行,不日前才到的后线。北境干燥高热,这一路颠簸,月份又重了,宋景仪烧了几日,本想替叶铭修分忧,奈何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