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修看了他一眼,“他对阿临心思太深,怕是说不动他。”
他将茶杯摁回桌上,发出响亮的“咔哒”一声。
“我不好与那边说话,便只能在这边唱个白脸了。”
叶绍卿送完罗仲清几人,再回这边来,却只见叶铭修坐在房中,而后头床上空空如也。
“景仪呢?”
“醒了,便说先回府了。”
叶绍卿愣了愣,料想这是宋景仪的脾气会做出来的事,“那我让阿柒备点东西,明儿去看看他。”
“过来。”叶铭修扣扣桌子,脸色清寒。
叶铭修从抱了宋景仪进屋那会起,脸色就不大对劲,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不寻常的冷意,叶绍卿心中隐隐不安,到了这会,更是冒上来几分不悦。
“大哥,”叶绍卿乖乖走到桌边,在叶铭修对面坐下,歪头笑道,“可是我又做了什么混账事惹大哥生气了?”
“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叶铭修冷哼,神色并不松懈。
叶绍卿见他如此,端正了姿态,抿唇不语。
“你与宋景仪,可是走得太近了些?”叶铭修沉声道。
叶绍卿看向他,挑眉轻哼,“不也是大哥你叫我与他亲近些?”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叶铭修眉宇间蓄了几分怒气,“你望他那眼神,我是你大哥,便即刻瞧出不妥,时日再多,你当旁的人也瞧不出端倪吗!”
叶绍卿倒是微微一愣,自己对着宋景仪的眼神,竟如此露骨了?
“景仪在我身边七年,他的心思我便也能揣测一二,我于他亦师亦友,想你们友睦相处,但我还是要你记牢,他毕竟姓宋!”
听到此处,叶绍卿也是冷笑出声,“大哥,你这一训我听得不服,”他低头打理袖口,露出白皙手背,压着凸起的骨节轻轻揉捏,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呵,他在你身边七年,倒是让大哥连成家都忘了去,”他抬头瞟向脸色越发阴沉得叶铭修,“今日急召的王居安,怕是连我都没这么大的脸面。”
“叶临!”
叶绍卿眼里浮起一丝嘲讽,他眉头一蹙,合着他那双圆润眼睛,便做出不解轻恼的模样,
“你望他那眼神,我是你亲弟,便也即刻瞧出猫腻来,”他勾着嘴角,“你们亦师亦友,我怕这句要我们兄弟二人共勉,”叶绍卿终于收去笑意,眼里凝霜,“他毕竟姓宋!”
叶铭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扬起手臂。
他是久经沙场之人,暴怒之时那种血腥戾气便是压不住的,长兄如父,叶绍卿这般放肆,叶铭修气急攻心,当真是想好好教训这个不明事理偏还巧舌如簧的弟弟。
叶绍卿坐在那,虽是不惧地抬头看他,但眼里隐隐有动摇之意。
叶铭修虽常训斥他,勃然大怒倒真是不曾有过的,倒反疼惜容忍更多些。偏生今日这事扯上了宋景仪,叶绍卿竟一点也管不住这张嘴皮,将那星点不悦尽数倒落了出来。
叶铭修见叶绍卿紧咬牙关,执拗又心虚的模样,这一掌,终究是没扇下去。
猫腻?此事背后,牵扯良多秘辛,无奈他不能让叶绍卿知晓一句。
叶绍卿垂下眼去,脖颈纤瘦,好似又清减了几分。
到头来,也只为保你平安罢了。
叶铭修放下手,淡漠道,“言尽于此,我回府了。”
天近黄昏,夕阳染云,郊外道边停了辆朴素马车。
京城方向有人骑马而来,那马上的公子掀袍下马,容姿俊雅,眉目含笑,正是叶绍卿。
一只素白手臂揭开车帘,闻声探出头来,一双眼眸半惑半喜,只是那么寻常一望,此中却良多情谊缱绻,引人探究。
叶绍卿伸手将玉龄接下车来,“久等了。”
玉龄摇头,同他走开去,见叶绍卿回望马车,解释道,“芸官在车里睡了。”
玉龄换下他平日里讲究的刺绣杭绸长袍,只着了件轻简的月色袍子,海青的褂子披在肩上,和风微来,几缕乌丝拂过面颊,越发显得他眉目干净温和,有种浮华卸下的清高雅致。
叶绍卿看得心中一动,勾唇笑笑,仿佛在斟酌说辞,半晌才道,“那里都置办妥当了,你们可放心去……”
他未说完,玉龄屈膝就要跪下,叶绍卿连忙托住他手臂,“你这是做什么?”
玉龄眉头轻蹙,低声道,“叶大人此番恩情,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报……”
“说这些老掉牙的桥段作甚?”叶绍卿不耐地打断他,暗自嘲叹。
终究只是得了虚的三分相像。那人端坐龙椅于万人之上,又有何人能及?
玉龄有雅,却无贵。
当是一朵解语花罢了。
玉龄扫他一眼,便看清他心中所想,垂眸一笑,嘴角却有几分勉强。
两人间便静默了片刻。
“不知……当日那位宋将军……可消气了?”
“呵,怎的没来由问起他来了?”
叶绍卿挑眉,微微惊讶。
玉龄淡笑,看着叶绍卿,眼里清明,“你之后来我这都不曾提他,我便不敢多问,我见你二人似是旧识,那日宋将军动怒怕是缘由几分在我,我怕你们伤了和气……”
叶绍卿看见他眼中那份聪慧,仿佛被看穿心事般有些赧然,便接着他的话头敷衍道,“小误会,无碍的。”
“是我多虑了。”玉龄转头看向天边,轻叹,“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在怡香园住了这么些年头,从今再瞧不见金陵这景了,倒是还有些想念。”
“好景四处有,便是舍不得这人罢?”叶绍卿本就对玉龄欣赏,又是口上没个遮拦的,调笑的话便张嘴就来。
玉龄回头,脸上却飞起了红晕。
叶绍卿醒转过来,咳嗽一声。
玉龄拢了拢肩上的褂子,神情倒是坦然起来,“天上日星,心虽往之,然触手不及。”他轻轻一笑,“便安然望之,久而息之。”
叶绍卿愣愣看他。
“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启程了,”玉龄不等他反应过来,“城门将闭,大人请回吧。”
叶绍卿点头,“我差了人手一路护送你们,该是顺遂的。”
玉龄随他走回马边,将腕上的镯子取下来,“这是我第一出戏走红,师父予我的,大人若不嫌弃,便当留我一丝念想在身边吧。”
叶绍卿接了,然后扯下腰间的玉佩,“那我们就做个交换。”
玉龄却低头解了那玉佩底下的穗子,将那玉推了回去,“这便好了。”
叶绍卿又是一愣。
玉龄行了礼,转身离去。
名伶的身段,每一步走得都是曼妙生花的。
叶绍卿看着手里温热的镯子,并不是什么上乘的料,却不乏清润细腻。
物如其人。
天上日星……叶绍卿想起那人金冠龙袍,负手而立的模样。
玉龄之聪慧,与他所想更甚。那话里分明带着别的意思,却叫叶绍卿生不起气来。自己怕是没有这份胸怀的,因此才自困自扰了这么多年。
“我是个俗人啊。”叶绍卿喃喃道,自嘲地摇头笑了。
他将镯子收进怀里,跨上马,却忽然想起玉龄方才吟的那诗出自何处。
最后一句是,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叶绍卿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叶家二少享名京城,流莺粉蝶竞相逐之,图貌,图名,图利,叶绍卿都见过。奉上一份真心的,寥寥无几。
如今怕是仅有二人。
一人已行车远去,一人……
叶绍卿咬咬牙,纵马向城门而去。
第九章 嫌隙
“我家将军待喝了药便要睡了,不便见客。”安宁一路退一路拦叶绍卿。
叶绍卿方才拐进这街时,瞧见一人一边把医箱递给小厮一边掀帘入轿,正是王居安。
“那便是还未喝药还未睡不是?”叶绍卿大步流星地往内院走,这王居安才离开,宋景仪必定是未歇息的。
而这次,王居安可不是叶铭修召的。换季的小毛病,怎还叫王居安那么个懒人亲自上门复诊了?还是他大哥只兴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论是哪一样,都叫叶绍卿心里不大舒爽。
三日前他与叶铭修挑牙料唇,叶铭修勃然大怒甩袖而去,叶绍卿也是闷气生了三日。虽对宋景仪身体是有挂念,但同时也有迁怒之意,再加上备办李斐案子的后续,安顿吴氏兄弟,叶绍卿只差了阿柒去送了补品,不曾登门看望。今日听玉龄一番话,叶绍卿心中似有所悟,却也说不清自己意欲为何,只想先见一见宋景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