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君为人的那八十六载,无亲无故,半生宿枕孤风,一生只为追寻纪青山。他为他舍弃生而为人的所有幸事,苛待自己一生,他以为他已经够了,已然没有什么可再付出的了,于是他了结了纪青山的一生,想让他解脱去入轮回,也让自己解脱这执念。登仙后,为了弥补一世的孤苦,他万中花丛过,片叶不沾身,是天上地下最逍遥快活的神仙。
可是万年之后纪青山又来了,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往便这般随着纪青山卷土重来。东极老头说的不对,这万年来他不是自降天元鼎才避过晋升神位的劫,而是这个劫,必然又是纪青山,只能等待纪青山。
如若没有东极,他恐怕已在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中灰飞烟灭,哪有后来的何欢神君。
他在劫难之中无所抵抗,任之发展,早在那一日,被东极老头拉着去妖界观礼的那一日,看见取下青面獠牙面具的纪青山,一切,昭然若揭。他没有任何一丝挣扎,平静地,便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他为他弹奏一曲《鸾凤求凰》,为他上九重天盗药,为他毁一座长眠殿宇,只身去往幽冥,在几乎碾碎魂魄的痛楚中,用长眠石封印了魔门。
他为他入涤魔池,洗净魔气,重塑仙身,他为他……
不,不是他,原来后来的竟不再是他。从他盗回仙药唤来祁风兽送纪青山走,独自留下等待天雷的开始,就不再是纪青山了,原来后来的所有,都不再是为了纪青山。
而是,而是那个当你临危之际,不用去想,也不用去等,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东极老头。
那八十六载,这一万年,东极老头从未有过片刻将他放下。他以为自己背负了纪青山的一生已是极致,却不知道,原来有人,七十载不够,八十六载也不够,九十载仍然不够,便是过了这一万载,他还是不够。
原来深情便如覆水,不是轻易便能收回。
原来纪青山一口一句不想辜负,全是虚情假意。
他知道,东极一直希望他能历劫成神,希望他还有数万万年可逍遥。
于是,他收起全部伤心,封魔门,入涤魔池,忍过所有非人非仙非魔之苦,终于,他位列上尊神位,在满座筵席之中,举着杯等待一个人来,等他对自己挤眉弄眼笑呵呵地道贺。
可是,这个人他来不了。
他被剃了仙骨,除了神籍,他辗转红尘,要受十世之苦,他来不了。
他来不了,他便想到人间去看看他。
桃水稷泽一座小院,日出日落,他在檐下弹琴,他打猎归来。一转头,一抬眸,始终是那张笑脸。
这是他的东极。
由心生出的强烈渴望告诉他,这是他的,要把他紧紧紧紧地抱在怀中,不仅要两心相许,还要魂魄相依,还要血肉相合,方才知这世间山水何欢。
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要反复重燃走马观花灯,为何要苦苦揣摩那一眼,原来以为自己会错了这一分情意,竟是那般伤心欲绝。
“老头。”
何欢君在东极的耳畔低声唤着,彼此二人已坦诚相见,东极失去心智,全凭本能承欢。何欢君猎艳无数,手段自是了得,可过往相欢的皆是女子,男子还确是头一回。
往日他戏水鱼欢,虽说全凭心情,可还是有许多温柔,可如今对着东极强壮的男子之躯,心底深处潜藏的野性全都被唤醒,噬虐之心涌起,顾不上温柔,只知无度地向他索取。
东极仰躺着,发带早就松了,乌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席之上,那一双眸子含了情,点了青幽,被泪水汗水染透,像某种兽类,眉头紧紧皱着,似不堪深重,如雨后芭蕉,又是鲜翠又是垂丧。
何欢君握着他的,坚韧而弯曲了的腰身,把他拖向自己,无论他往后逃开几回,总是被无情地带回来,然后是更深而重的打击,教他弓着身子,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身。
第二十一章
到了后来,东极已有了几分清醒,可他全然脱力了,一条有力的手臂托着软绵无力的他,他蜷缩着伏在被席上,腰身被捞着,头晕眩得很,发丝被汗水染透粘在颈上背上,浑身酸软黏腻,实在是连动个手指头都困难。他想不通怎会如此,他清心修道十年,从未亲近过任何女子,他对此事懵懂不知。先前那女魅缠着他,他静心打坐口念道号,完全不为所动,也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可自从这人出现,只轻轻唤了他两句,他竟把持不住,在他面前现出丑态,此等背德之举,他实在难以接受,咬了舌尖让自己清醒,又去拔剑想阻止自己犯下大错,可怎么……怎么竟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境?
东极的发湿漉漉地散在后背,他转头想看一眼身后的人,可他的额抵在枕上,连动一下都费力,更不用说回头了,好在那人很快将他翻了过来,推压在床头抵着,让他能够半坐起身。
东极本想问这人为何这样对待自己,可他才一抬起眼帘就对上那人的眸子,分明是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眸,沾染着这世间万千风华,如今却专注于他,点漆明眸满盛风情,让人只望这一眼便再也离不开视线,沉迷在那双眸子里,仿佛,这尘世对他的所有温情,都是这人给予。
东极恍然了,只痴痴望着。
他却不知,如今他这副模样落在何欢君的眼中,才是世间所有的风华。便是他转世为人样貌千变,只这一眼,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会错认。
“东极。”何欢君轻轻念着他的名字,一手抚上他的脸,温柔地摸着那万年来最是熟悉的眉眼。这人在他身边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但他从未仔细地好好地将他看着。那时他初为天人,被封了何欢殿主,原也是有许多人前来道贺想要与他攀些交情,可后来他立了功有了许多功绩,人人见到他温良善面下最是冷漠无情的手段,便对他生出敬畏和疏离,再后来,三界六道多少女子对他倾心折腰,他来者不拒,在所有温香暖玉中游刃有余,那些人便又对他生出恨意和妒意。
这一万年来,他是没有朋友的,也只除了一个东极老头。他可以面无表情地在前走着,那人便能不顾他的冷淡提着摆在后追着。
再后来,便是一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他与老头也有许多患难真情,这一万年,也就老头与他走的最近。
但是无论再怎么近,他想老头也是知道的,所以老头永远谨守分寸,从未对他有过任何逾越之举,便是一句话,一个表情,也从未有过。
他一直以为老头只有那一副慈眉善目,偶尔又挤眉弄眼像个不正经的小老头,他一直以为,老头便只是一个对他好的长辈,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
哪里知道,原来剥去所有的伪装,老头藏着的是这样一颗心。
他初时知道这一分心意,觉得被这人骗了许久,一时觉得又是恶心又是愤怒,又还有一丝怎么也道不明的情愫在里头。他百般揣摩万般猜测,想了这万年来的点点滴滴,反复看了走马观花灯里不曾留意的过往。有一段时日,他心中恨极了这个老头,恨老头为何隐瞒地那般深,这万年来他竟从未觉察到他的心意,又恨老头为何不藏得更深一点,为何要让他看到那一眼。
如若没有那一眼,他又如何会辗转反侧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啊。”东极低低叫了一声,不知为何这人突然发狠地在他颈上咬了一口。可东极的力气早就被磨光了,所以这一声又低又弱,听在何欢君的耳里,只觉得他是在有意撩拨自己,心道这老头为仙时处处瞒得水不漏,为人时倒是懂得了一些手段,又想到他每一世都要踏入修道之途,便是有过妻子也只得了短短的缘分,他应是不知这些手段的,否则他的反应也不会这般青涩,又想到方才那女魅对他的行为,不禁从鼻中哼出若有似无的一声,二话不说把人又架了起来。
东极推拒着,无论为人还是为仙,他都有超乎常人的自制力,不该做的事,不该动的心思,他从来掩藏得很好。可此处是玉山瑶池,是世间万象之镜,是每个凡人的迷堕,如果何欢君不来,他本来可以勘破,也许此刻悟道圆满,正要受天雷之罚,不论是这眉眼还是这身体都要被击个粉碎。他便又会是一缕伤痕累累的幽魂,漂泊无依,只等待下一世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