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65)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热闹。

他们从青瓦下的长廊走到前厅,第一进来拜访的客人们,三两聚着闲谈,有人认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谈都来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进外的小竹林,转身,把掌心摊开。

躺在手心里的一对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显然是特制的。

他低头笑,她小声控诉:“你这人惯使诈,过去都没发现。”

“你什么时候换的新骰子?”她问。

“最后一局。”

两人对视,她从他眼里看到竹叶交错,月影婆娑。

“结婚的日子,要好好选,”他敛去笑,“两家长辈看重这些,太过草率,怕他们不高兴。”

她颔首,等他的下文。怎么选,如何选,找风水先生?

“不如这样,”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掷这骰子,什么时候掷到双六,我们就结婚。如此最稳妥。”

她一怔,这不是等于“随时时刻”吗?

等她回过神,又气又笑,推他说:“真以为你要算良辰吉日。”

沈策笑出声,搂住她,带她离开宅院,向家而去。

当晚,厨房间灯火通明。沈策立在炉灶边,端着碗冒着热气、出锅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块肉,尝口味。旁边扔着不少失败品。

婆婆笑着在他身后问:“饿了?”

他摇头:“猪油炼得不好,味道不对。”

蒸豚最后一步,要在出锅后,拌以猪油,浇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时寻常人家炼猪油,会像腌制腊肉一样把猪油腌成腊油,吃时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猪油都和亲戚讨要,自己没炼过,没经验。

婆婆轻推他到一旁,打开储藏冰柜,从里头拿出今日炼的。她看沈策长大,对他的言行和脾性了如指掌,见他试过两次炼油,已知意图,早准备妥当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婆婆把灯关了大半,留了两盏壁灯。婆婆话不多,和他面对面坐,看他吃。蒸饭和肉的热量透过陶瓷碗,烫着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时,他半夜饿,婆婆常给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结婚了?”婆婆轻声问。

“嗯。”他慢慢吃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太高兴了就不爱说话,反复做一件事,”婆婆笑着问,“今天也是?”

他惯于压制本性,戒掉情绪,谨慎行事……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压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达。在婆婆疼爱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长辈“过度关怀”的少年,无以逃避,只是笑。

他手背上的灯光似有温度,像真实的日光。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端着碗蒸豚,闻着闻着,舍不得吃,说,哥隔壁家的姐姐嫁人,每桌都有,以后我嫁,你可不能忘了。

☆、第五十章 只合江南老(3)

隔日,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独自送姐姐去机场。

姐姐一见昭昭就像有私事说,碍于沈策在,难开口。上了车,姐姐为避开司机,耳语说:“昨天他和你求婚,我开心得一晚没睡,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的,想起件事。”

“什么?”

“妈结婚那年,沈策问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

“为什么问这个?”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时候,有人说到自己命中缺什么,聊起来,就全把出生日期,还有出生时间都报出来了。开始沈策没说什么,大家一散,我俩去吧台喝水,他忽然问的。不过很快,他就说是开玩笑的。”

“他是喜欢开人玩笑。”

“单是个玩笑没什么,”姐姐说,“你联系一下咱俩出生时间被搞错的事儿呢?”

她愣住。

这件事,大概就在妈妈再婚后,她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给小姨奶奶过大寿。两姐妹出生那天,是早产,昭昭爸爸没来得及赶回去,奶奶和小姨奶奶全程候在产室外。小姨奶奶说,当时有个印象,先看到的婴儿脸小小的,秀气,头发软。等到双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护士却说卷头发的那个,长得像混血的婴儿是姐姐。小姨奶奶怕自己眼花,看错了,问奶奶。奶奶根本没顾上这些,见到一个就欢喜得直流眼泪,两个一起抱出来,更是哪个都喜欢。她再问医生护士,也无人觉得出错,便认为是自己看错。况且是一家人,一对双胞胎谁先谁后根本不重要,也就没再说。

很快,奶奶去世,昭昭父母离婚,各带走一个女儿,小姨奶奶搬去澳洲,姐妹俩再没见过老人家。直到那年,双胞胎趁着假期去祝寿。老人高兴,把“眼花”的往事当趣事讲了。乍一听此事,昭昭和姐姐都当成奇闻,转述给爸妈。爸爸一笑而过,妈妈当了真,让人去查,出生档案病例齐全,并没有错。

“怪只怪你们长得不像,一般双胞胎都分不出,不会误会这些。”妈妈笑说。

“出生档案都在,不会错,”爸爸下了结论,“肯定是老人家看错了。”

姐姐把这当成巧合,讲完便罢,转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吗?

昭昭回程路上,看着车窗外街景,想到许多。这半年,她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她和沈策有缘,且缘极深,不止是这辈子的关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处寻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厅里,和儿子在下棋,见她着急的样子,告诉她说,“我半小时前见他,在水榭喂锦鲤。”

她寻到水榭,他刚喂完,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回来了?”

毛巾被丢到竹编的筐里。

沈策到矮几旁坐下,给茶壶添了二道水。壶里是大红袍。

昭昭挨着他,坐在地板上:“刚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奶奶,还在说我们可能出生顺序出错的事。”

他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添了勺奶:“你们是亲姐妹,谁大谁小都没影响,没必要执着。”

昭昭观察他。

沈策被她盯着,抬眼问:“我说错了?”

她瞅着他:“你问过我姐姐,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澳门婚宴前。”

“是吗?”沈策放下舀奶的勺子,“记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还有爸妈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计和她开的玩笑。”

“我想听实话。”

“什么实话?”

“假设出生顺序搞错了,那个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短暂沉默着。

问秦昭昭那天,他刚经历了第一次生死攸关的回忆。十五岁的前锋参领,躺在帐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无依……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当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他恢复知觉后,在泳池畔,听众人轮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说的,和过去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她,就算是老天故意给他设局,他都不会认错妹妹。

对于谁是昭昭,他从未动摇过。

那两天他初拾前世记忆,内心所受的震动巨大,难免失言,在吧台,问了秦昭昭那句话,转念就觉得不妥,以“玩笑”带过。

这是他难得因为不够谨慎,犯下得一个小错误。

昭昭的聪明从不输他。过去是,现在更是。

他需要给她一个完美答案,一个,不会让她陷入回忆痛苦的答案。

从沈策的沉默里,她捕捉到异样:“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你一定有话没告诉我。”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为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腰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日醒来满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满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为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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