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44)

他竟被沈策伸出的五指抓到,连手臂带身体往前一拽。毫不费力,脱臼了。

剧痛贯穿神经,蹿到脑中。

一个数十年横行拳台的老手,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处处受挫,招招重伤。最后被沈策扫中下盘,一声重响,摔到软垫上。

……

沈策光着的脚,踩在蓝色的、防滑布面上,仿佛踩在泥沙里,又像踩在古战场的泥泞血河里,进则生,退则死……

拳师躺在那,随软垫上下起伏,痛得摸自己的肩,摇头:“脱臼了。”

拳手的胳膊金贵,他可不想为此养伤数月。

沈策沉默走向拳师,半蹲下,托住拳师的右臂。趁对方没准备,把脱臼关节推了回去。咔地一声,拳师痛得抽了几口冷气……

“我输了。”拳师说。

不必再比试,短短数招,高下立分。

过去两人还算势均力敌,现在确实实力悬殊。虽然拳师不想承认,但也不想做被捕食的猎物,认输才是上策。

“你用的不是泰拳?”拳师问。

“古拳法,战场上的搏杀术。”他说。

沈家军有一支三万人的主力悍兵,被唤狼军,个个空手抵白刃,震慑四方,靠的就是这套搏杀术。

拳师盯着他,缓缓点头:“有机会再切磋。”

沈策笑而不语。

他知道面前这位是拳痴,见到如此凌厉的古拳法,自然心痒。可惜这是古战场上,几十万人的厮杀出来的杀招,不是拳台上一对一能练出来的。更何况,他的悍兵们全经历过外族掠侵,个个怀抱血海深仇,杀敌志坚,非寻常人能比。

沈策独自起身,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的茧壳,浑身筋骨都完全舒展开。从十年前初遇昭昭到今天拳台一战,从心到身,昔日的柴桑沈策终于彻底回来了。

他活动着手腕,心中快意难掩,只觉天地辽阔,再无人能绑住他。

“沈策!”

身后有人影跑来。

……

他一念权衡利弊,捂住肩,咳嗽两声,往最近的软绳靠去。

拳师浑身疼着、挣扎起身,靠在另一侧红色软绳上,看着拳台下带着恼意走近的女孩,立时明白,沈策的那位“惹不起”来了。

昭昭以为沈策过继礼完,会留在一楼陪大伯,一问,谁都不晓得他的去向,心中着紧,楼上楼下找了好几趟,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拳台这里。

她到沈策背后,见到面熟的拳师,晃着一身骇人的肌肉,登时慌了:“你手上的伤忘了?谁让你打拳了?”

“刚热身,”他对身后的她偏头,低声说,“还没打。”

昭昭见他身上没汗,信了几分,眼风往拳师身上扫:“你看他那胳膊,比你两个都粗了。万一他下手没轻重,你又一身伤,搞不好还要骨折。”

沈策默默听着。拳师也默默听着,虽然听不懂。

“你要真想打……先打沙袋。慢慢来不行吗?”

她轻扯他的短裤裤脚,再劝:“谁规定男人要能打拳的?我不嫌弃你,弱就弱了。”

他一挑眉,看她。

“哥。”她柔声叫。

见他不应,又低声轻唤:“哥……”

……

沈策回过头,盯着拳师半晌,用泰语说:“她说下午茶上了,让你上楼。”

拳师没想到两人说半天,全在说这个,礼貌一笑,用泰语回:“好。” 拳师翻身下了拳台,走出两步,驻足回身:“泰国有人知道你过去雇我,问我打听过你。”

泰国?

沈策沉吟:“稍后找你。”

昭昭见拳师离开,松了口气。

沈策盘膝,在拳台边沿坐下,面朝着她:“高兴了?”

她说:“我知道,你过去身手好,现在这样弱不禁风的,肯定不甘心。可你病了好几年,和这种人打,不是自己吃亏吗?”

沈策点头,顺着她说:“是不行了。过去能走几十个回合,今天半招定了胜负。”

言罢一叹。

她被他叹的心拧起来:“早说了,你什么样我都不嫌弃你。乖乖坐着。”

她转身走。

“昭昭。”沈策在身后叫她。

她回头,坐在原地的沈策静看她,眼里的温柔意更浓。

沈策坐在那,好像过去每场战役结束,他身边插着那把刀,坐在山坡上的样子。看人将全部尸体抬到一起,堆成巨大的尸山冢,挖坑掩埋。古时常有活埋降卒的例子,长平一战活埋数十万,项羽也坑杀过二十万。后世为震将威也好,为泄仇怨也罢,不无效仿。他为防止自己部下活埋俘虏,历来等到最后掩埋完才会走。

外人不知其中原委,常说沈策凶残,要盯着看坑埋敌军,不留一个活口才肯走。

也有的在茶楼添油大肆渲染,说沈策有个恶习,常让一役冲锋最差的一群兵卒负责掩埋敌方,埋完即杀,祭坑冢。如此冷血,才养出了战无不胜的大军……

人都喜欢猎奇,那些话大家都信,唯独昭昭不信。

昭昭只信他。

沈策的目光越过红色软绳,轻声说:“快点回来。”

今天怎么了?

她指浴室,说明去意:“我不走,是拿热毛巾给你。”

他点头。

昭昭极快回来,递给他一块让他擦脸,自己留了一块。昭昭给他一圈圈解掉麻绳,给他擦着手,擦着擦着,感慨说:“你手比我的好看多了。”

他默然。

单她觊觎自己色相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从未懂过。到底谁给她的教育?

他把手里的毛巾盖上脸,热气蒸腾着,闭目眼神。中指上凉意掠过,毛巾扯下来,见中指被套上了一个小金属圈……确切说,是男士戒指。

“上次求婚太急了,今天补上,”她端详那戒指,手好看的人戴什么都好看,一想到初遇就念念不忘的人属于自己了,盈盈眸光含笑,“不能摘下来,洗澡都要戴着。”

……

看着早生死同命的昭昭,还在和自己玩青梅竹马、戴个金属圈定终身的过家家。

沈策叹口气,再次用毛巾盖上脸,随她去。

☆、第三十三章 烟雨落江南(1)

他曾被沈正问过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一世才是幻象。”

如果这一世是庄生梦蝶,是幻象,是他因为过度悲痛而生出的臆想。日出梦醒后,怀中的仍是身躯冰冷的昭昭……

那这场美梦的最后一程,该是江南,他和她的故土。

***

初夏再次如期而至。

如同大雁的南飞北归,这千古四季不变,动物迁徙如旧,不同的只有朝代和人。

大伯在春节后突然离世,沈策和沈正守孝三个月。初夏祭祖,沈正会作为沈家子弟第一次参与,也将是最后一次作为沈家子弟露面,随后剃度出家。

事情繁杂,沈家长房变动尤其大。

所以,她和沈策预备在祭祖后,公开关系。

在祭祖前,她回蒙特利尔答辩,结束学业,拿到学位。

导师建议她把博士读完,她掂量着时间,婉拒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进修。妈妈兼顾两个沈家,重心在表外公这里,那边沈叔叔需要帮手。她想有资历进入核心管理层,至少要锻炼十年到十五年,再读书,真来不及了。

她把蒙特利尔的东西收拾好,打包寄回了台州老宅。

接下来,沈策的工作重心在江南,不管是他自己的事业,还是沈家基金会的活动都是。而昭昭进入沈家金融集团,第一个开发区项目也在江南,估计要在那里住几年。

回到老宅那天,已近傍晚。

她把行李交给表外公的人,问了句谁到了,年轻人回答,该到的都到了。

“我哥呢?”

“在前厅,让你到了直接过去。”

她颔首,往第一进走,经过两侧栽种的小竹林。

第一进里,以屏风隔开了前后两片茶厅,外边招待来客,屏风后,三两聚集着和她一样刚赶到的沈氏后人代。昭昭见几个人面善,点头招呼,大家全记得她。十年前的一群孩子里,沈昭昭是最漂亮的,众人都印象深。

她挨个认着亲戚,寒暄说笑,有个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短袖T恤的男孩子走入屏风后。看上去初中刚毕业,十四五岁上下。

她猜是当初看跑马灯的四岁外甥,笑着倒背手,对男孩子笑说:“让我猜猜你是谁?”

男孩子点头:“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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