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州真的美过她见过的所有风景。
马罗和白青州在清心台上住了整整两个月,她不知道白青州究竟是怎么看待她这个一时之间过来避难的野鬼,但她知道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觉得自己太龌龊了,这是不对的。
日日跟在白青州身边,她的道行跟着飞涨,现在身体都已经快凝成实体,她这种鬼,放在外面,那都是不得了的大凶,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厉害的鬼,应该不会怕寻常的道士了。
该走了。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应该走了。
她没敢和白青州打招呼,趁白青州午休的时候,她把同尘印放在白青州经常看书的案台上,然后准备从大殿的侧门出去。经过书房,她想想了想,还是绕进去,拿了纸笔给白青州留了一句话:你是一个好人。
她顿了顿,颤巍巍地又在纸上写:我会想你的。
盯着这一句话许久,马罗脸色通红地把纸揉皱了,扔在一旁纸篓子里。
啊,这句话太直白了吧,给仙长困扰就不好了。但是她真的会很想他啊。
马罗很纠结,又写了一句:我会记着你的。
这没什么区别吧,她不舍地把纸再次揉皱了扔在纸篓里,撑着下巴,她发呆,然后在纸上写:我喜欢你。
看清楚自己写了什么之后,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动物,立刻拿着笔涂掉这行字,然后小声嘟哝骂自己,“狼心狗肺臭罗罗你不要越写越过分啊!那可是,对你最好的仙长大人!”
她最后在纸上写:你是一个好人,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中规中矩,不出错,就这个了吧。马罗小心翼翼地等墨干了之后,把纸压在青绿色镇纸下面,待离开之时,又想不过意,弯腰去翻纸篓子,想把之前写废的纸团子找出来。
虽然知道白青州不会去翻纸篓子里的东西,但是、万一呢?怕自己找错,她还特意把揉皱的团子拉扯开来,确定一下里面写的什么字。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古怪,她永远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从一个满是废纸的纸篓子里面,翻出一张令她心神俱碎的字条来--
马罗,时十二,随掌门收养;时十四,嫁予秦员外秦冬为妻;时十六,**内宅,七出下堂,后自尽于秦家外宅。
这张纸条的内容让她感到恐慌且无措。不是这样的。马罗很想跑过去和白青州说不是这样的,事实肯定不是这样的,她是一个好姑娘。但是话到嘴边她张着口,发着冷,无话可说。她能说些什么?她是一个连记忆都缺失的孤魂野鬼而已。
她翻着纸篓子,翻出了更多她的过往--她有过一个孩子,父亲不详,不到一岁就病死了,她**于丈夫三个兄弟,似乎连院中的奴仆都曾有染。她荒淫无度,万人唾弃,死的时候,一条街上的人都奔走相告。
她蜷缩着,都不敢去想象白青州看到这些会怎么样看她,甚至于,连回想一下他们之前的相处,她都不敢。
“你在做什么?”白青州站在门口问她,这一声,把她惊得跳了起来,白青州连她脸都没看清,马罗就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白青州愣了下,然后低下头去看满地的废纸,他走过去,一张一张拾起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烧了的。”
马罗从不进他的书房,他也没有刻意地去防范她什么,但是现在他有些后悔。虽然没看见她的表情,但是罗罗那个小姑娘,知道这些大概会很伤心吧。
他把地上的废纸一张一张烧掉,直到那一张“我会想你的”。
白青州微微翘着嘴角,把纸折好放进袖子里,继续烧下一张。
下一张是,我喜欢你。
他愣了,盯着手里的这张纸破天荒地出了神。
喜欢吗?白青州想,原来小姑娘罗罗喜欢他啊 。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喜欢,只是知道喜欢是一件很辛苦、也很需要勇气的事情。他盯着这张纸很久,把它折好,在放进袖子里的那一瞬间,他又把纸拿出来,烧掉了,连着原先那张“我会想你的”。
他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找罗罗,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需要追出去,告诉那个胆小的女孩子,这些描述不一定就是真相,世人眼睛所看见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事实。他走到殿门口,却迎面撞上了自己的师兄、云门的掌门,安高黎。
安高黎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着深蓝色掌门道袍,腰间系着云门令,长发高束,颇为威严,眉目间正气凛然,他向白青州问道,“师弟神色稍有几分匆忙,这是因何事着急?”
自己这个师弟,真的是太不染尘世,那通身的风姿气派,钟灵毓秀都不为过,做事也总是闲淡至极,少有这么行色匆匆的模样,这让他忽然就有几分红尘客的味道。
白青州顿了顿,“见过掌门师兄,”他请了安高黎进殿,闲谈似的回应,“也没什么,就是想着是不是该给花浇水了。”
安高黎闻言就笑,“师弟,你养花了?”
“算是吧,”白青州想了想罗罗的眉眼,“一株含羞草。”
“含羞草?颇有趣味,但到底普通了些,”安高黎接过白青州沏的茶,吹了一口茶烟,悠悠道:“我下次给你带些梅花兰花桃花之类的种子过来,你这里太冷清了。”
白青州温和地注视着安高黎,平静地问,“所以师兄有被世间的繁花迷过眼吗?”青年的长发松松地用银色丝带系着,他端坐在圆圃上,修长的手指执壶,给安高黎添了茶。
这一刹那,修为高如安高黎,在白青州这样温静的目光里,都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似乎自己由身到心,都被这个世事通透的师弟刮了个干净。一口热茶,几乎让他失态地烫了嘴。
此时白青州却是话题一转,再问:“师弟能否向师兄借几天同尘印?”
安高黎端茶的手微微一僵,“你要同尘印做什么?”
白青州恭敬地回答:“最近清心台的镇鬼盘似有不稳,还烦请师兄携同尘印,让师弟再加封一次阵眼。”
“我怎没察觉镇盘有异,大概是师弟你多心了?”
白青州放下茶壶,低声,“师弟自小便守着这清心台,期间镇盘分毫微动,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命系于此,不敢有些微疏忽。”
安高黎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取同尘印毕竟是大事…我寻人测算天日后,定了时间再与你说。”
白青州笑了下,又道,“之前恳请师兄讲几个人间趣事,师兄说没有,我倒是看到一个有意思的,想讲予师兄听。”
安高黎有些心不在焉:“哦?”
白青州说:“时人传,有位风水先生,看上了某个杨姓家的风水宝地,他求之不得,心有不甘,便娶了位十分漂亮的夫人,住在那家院子里。他对自己夫人说,要依从杨家公子,之后夫人便怀了公子的孩子,风水先生于是带着妻儿离开,那孩子后来成了有名的宰相,时人都说,那是杨家好的风水被这位风水先生套走了。”
安高黎心下一震,他喝道:“这真是无稽之谈!师弟你从何处看来这些荒谬之言,那书合该烧了!”
“山野传说,看了就罢,”白青州笑着说,“闲暇之时,打发无聊而已。师兄,喝茶。”
白青州送走安高黎之后,心下对自己的猜想便有了几分确认。他回身推开寝殿的门,却看见罗罗泪流满面地站在殿中央,他从未见过罗罗神色如此哀戚,如此绝望,她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泣血。
罗罗看着眼前白袍乌发的男人,那人如在神端,眉眼无不平和无不温柔,举手投足如此光风霁月,让人生不出分毫亵渎的心思来。
她就突然笑了,笑得千娇百媚,笑得颠倒众生,她甚至往前走了几步,步步妖娆,她直直走到白青州面前,两条如玉的手臂慵懒地缠上白青州的脖颈,绕过去,抽下他银白色的发带,他满头长发倾泻,盖着她**的手臂。
“你好香啊,仙长大人,”罗罗在他耳旁如是说,像情人间的低语呢喃,“我真的是,很喜欢呢。”
白青州没动,许久才道:“罗罗,乖。”
罗罗娇笑,她伏在白青州肩上,她去吻他的耳垂,她说,“真不巧,我不是什么乖女孩,我想跟你做快活事呢。”
白青州无动于衷,他只是问:“罗罗,你刚才听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