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忻沉默。
许漫想起王庆栋那张有些油腻也有些亲切的圆脸,鼻子一阵酸楚。
荆思瑶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外面正纷纷扬扬落着叶子的梧桐树。
游乐玫的声音软软的,却有股叫人信服的力量。
她聊着聊着,居然还邀请李文忻一起去外面的紫藤游廊溜达一下。
“那边专家墙上有个医生,也是个救援队员呢,要不要去看看?”
李文忻果然站了起来跟着走,“医生也有时间去参加吗?而且救援那么危险……”
“术业有专攻啊,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我能做心理疏导、能做危机干预,我也能帮上不少人……”
……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飘,直至消失在拐角处。
许漫探头往清创室里看了看,正想再次往里走,荆思瑶却突然道,“你可别听奶茶姐姐乱讲,我不过是找她逛个街而已。”
许漫:“……”
“倒是你,”荆思瑶有些嫌弃地瞥了清创室一眼,“不会因为他,才去的野蜂吧?”
“是啊,不行吗?”许漫应得爽快,脸颊却还是飞红了。
“可以啊,只要你不怕死就行。”荆思瑶话里有话道。
“你……”许漫蹙起眉头,忍不住道,“你到底对我们队长有什么意见,干嘛每次都冷嘲热讽的?”
“你知道孟晨光吗?”荆思瑶反问。
孟晨光?
宋繁缕口中的那个“晨光”?
“孟晨光是他最好的兄弟,他当年自己亲口说的。可是实际上呢,在装备不行、条件也不允许的情况下,他让潜水技术没他好的好兄弟下去封闭水域逞英雄……”荆思瑶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开了刃一般带着锋利的光芒,“结果你也看到了,孟晨光死了,他却依旧好好活着。”
“他……”许漫动了动嘴唇,怔怔地看着荆思瑶。
那张艳丽的脸庞仍旧漂亮如昔,却沾染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刻薄和嫉恨。
像是朱瑾花蕊上刺目的明黄色花粉,又似罂粟枝头明灼的花瓣。
轻风一过,吹落了一地的哀伤。
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特别容易看懂别人的缱绻深情。
许漫怔忪了许久,蓦然福至心灵,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晨光?”
“我……”荆思瑶噎住,半晌,傲然道,“是他喜欢我,他先和我表白的……”说到这里,她语气终于软了下去,明明白白全是懊悔和哀恸,“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
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当初那份少女独有的矜持与骄傲,竟让她永远失去了答复的机会。
一别永诀,参商难见。
“对不起……”许漫徒劳地安慰道。
“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荆思瑶抹了抹眼泪,硬挤出几分气势,“总之,你知道应峤这个人不靠谱就行了!”
说罢,她将长椅上的购物袋一提,姿态潇洒地挥手道,“忠言逆耳,我也就说这一次——走了!”
看着那个脊背挺直的背影,许漫几乎都要可怜她了。
她呆呆地站了半晌,湿热的海风从窗外吹进来,摇晃着走廊输液架上空荡荡的吊钩。
叮当——叮当——
“你怎么还趴这儿,家属呢?”
许漫悚然一惊,转过身,这才发现应峤的那张推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推到了门口。
房门半开,那张脸也便一半沉浸在清创室的灯光里,一半叫走廊的过堂风吹乱了额角的头发。
不知他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
应峤这伤口,颇有些富贵病的意思。
饮食需要忌口,身体不能乱动。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如某种大型的爬行动物一般,脸朝下在床上趴着。
他本来话就少,那天之后更是近乎不和外界交流。
许漫帮他打好饭,便坐床边看着他趴那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往嘴里送饭。
冬瓜汤、炖排骨、肉末炒蛋,送什么他吃什么。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甚至,连水都没主动要过。
野蜂的人听说自家队长受伤了,都断断续续来探望。
就连路佳佳,都拉着被游乐玫好好开导过的李文忻,来道歉赔罪。
——年少的爱情来去如风,闹得轰轰烈烈,和起好来,也快愈闪电。
许漫又是羡慕,又是失落。
突然,就明白了荆思瑶的那种绝望和不甘。
只要人还在,总还有机会去争取或者放弃。
而荆思瑶,直接失去了一切的可能。
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秋雨绵绵,一场比一场凄凉。
许漫坐在病床边,看着沉沉睡去的应峤眼睑下方的黑色阴影,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蹭了一下。
那双紧闭的眼睛蓦然睁开,清明而又警惕。
许漫吓了一跳,蓦然跳起,“砰”的一声将凳子也绊倒了。
“你、你没睡呀!”
第十八章 怵惕梦生魇(四)
“睡不着。”应峤看着她,“怎么了?”
“哦……有、有蚊子!”
为了证明真有飞虫经过似的,许漫徒劳地冲着空气挥了下手。
“没事,你早点回学校吧。”
应峤说完,将枕头掉了个头,改成脸朝窗户趴着。
玻璃窗紧闭,倒映着他沉默的脸庞——
眼睛也再一次闭了起来,模样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
许漫迟疑着唤了一声:“队长?”
“你要睡不着,”许漫放软声音,劝道,“咱们聊聊天吧?”
这样每天对着墙壁不说话,可别憋出事来。
玻璃倒映里的应峤垂下眼睑,好一会儿,才重新把头转过来:“聊什么?”
“聊……宋哥今天来我们学校,给我们新社员讲课了,还带了赵子龙和皇甫公羊。”许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兴奋,“可受欢迎了,路佳佳拍了好多照片和视频!你要看不,我这儿都有……”
许漫说得嘴巴都干了,手机里存的照片和视频也都放完了,应峤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呆了一呆,又另起一个话头:
“还有欧阳,他可好玩儿了,一直问我为什么不邀请他去讲课。我还以为他是喜欢热闹,后来才知道,他是喜欢吃我们学校外面的网红肉夹馍。不过那个肉夹馍真的很好吃,特别地道,每次都要排好久的队。而且还限购,每人限买两个,每天限卖1000个,卖完收摊……”
“你是想问我晨光的事吧?”
许漫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峤接着道:“荆思瑶说的没错,我当年确实……”
“我相信你一定不是故意的,”许漫焦急道,“你一定比谁都希望他没事!”
应峤定定地看着她,一直紧蹙的眉头也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谢谢。”
“你千万别有负担,”许漫趁机安慰道,“好好养伤,过去的事情就让……”
“那天的责任,的确在我。”他撑着枕头坐起来,“我是现场指挥,是我没有评估好水下环境,贸然同意他下水作业……我们甚至没有联系警方和救捞局,连第二备选的方案都没做,直接让晨光进入到满是积水的洞穴内部。”
“洞潜专家海尼斯说过,洞潜救援的第一原则是永远不用着急,因为大部分时候所能找到的仅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我们偏偏不相信,以为自己能创造奇迹。荆思瑶说我技术比他好,确实,大约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比他更自信,自信到认为我们能胜任这样的任务……”
结果,人没救回来,反而多赔上了一条生命。
许漫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从当年接到消息时候的紧迫,到制定方案的不成熟……一路说到了打捞到尸体时的绝望。
那个记忆里的“应峤”不再沉稳,不再步步谨慎。
轻狂张扬得,简直不像是她认识的这个人。
她印象里的应峤,刻板自律得像是钟表大楼上那只定点报时的老旧大钟。
日日夜夜,一分不差。
他会因为年龄不达标就直接将考核成绩最高的队员踢出队伍,会因为马小南一个不规范操作骂上半天……甚至,宁可背着人暴走几十公里,也不放弃惩戒。
“晨光”两个字,像是一道画地为牢的闭环。
禁锢住了年少的那个他,背负枷锁,苦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