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特别优秀的长歌门人,不敢轻去和杨逸飞搭话。杨逸飞虽然没有任何架子,但身上那股气质就照得别人自惭形秽。所以杨逸飞待人愈发温柔厚道了,试图淡化身上的光芒,更如磨洗古玉,润德照人。
很少人见过温厚持重的门主另一面。
两年前,开元二十七年(739)。
长歌门中有一位佼佼者名叫翟伯真,他料事如神、武技高超,常和杨逸飞在一起诗酒剑歌。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杨逸飞为此茶饭不思,闭门数月。在消沉的时日里,杨逸飞做了个梦,梦里翟伯真还在海晖岛上他们时常饮酒论剑的那颗壮观的玉皇李下。衫履皆白,然而在梦中杨逸飞总忘记他已经逝世,还像往日般笑颜以迎。
翟伯真手持书、身负剑,静静看他:“逸飞,十世可知也?”
杨逸飞知道这是圣人的《论语·为政》篇,讲经邦之道、礼仪之变。他虽然不考科举,但儒家“十三经”莫不烂熟于心,“虽百世可知也。”
“礼”是儒门的常道,历经千年仍是精神支柱。翟伯真与杨逸飞畅论古今之时,从上古三代的“大同”聊到夏商周三代的“世及以为礼”,又到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到秦汉相承的“尊儒”变局。至今大唐盛世,君臣制度成熟,“主有专已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这句《后汉书》之论,在别处听起来容易引人误解,但在长歌门内,能不被拘束地畅谈。
天忽晦暗,白昼卷起滚滚风雷,天空飘落雨滴、翟伯真的身影就像被云团缠住,脸色也逐渐惨白下去。杨逸飞满脸惊惶上前一捞,手却径直从翟伯真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在晦明的幽篁竹丛中,翟伯真曼声高吟,一如昔时狂歌醉酒的不羁音调,身影却越来越淡。
“……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为什么!”杨逸飞骤然想起他已辞世,心痛如绞,“伯真兄,你等等——”
——为什么是这句?你夤夜独来,梦中赠言,死后要托付我的话就只这一句吗?《诗经·邶风》云: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意思是为什么会那么长久呢?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天不永寿的你,对我说什么长久呢?参不透你话中重要的未尽之意,我便日夜不得安。这世间好诗好酒好花好景,思来竟是没有一样可以长长久久。月无常圆,花无常开,人无常在……
满身大汗的杨逸飞从梦境中惊醒,睡前他歪斜压在一套经集上。这几日他茶饭不思,闭门不出。在这二十年来的人生中,竟是难得任性沉沦了一回。自翟伯真去世那日,他悲恸攻心吐出一口淤血昏了过去,半日后才悠悠转醒,又挣扎去了殡席,七日停灵后下葬,几日几夜未曾合眼。而后大病一场,断续调养了近十日,方才断药。
哪怕身体略有好转,杨逸飞的精神依然没有恢复。每天连窗子都不想打开,有力气起身就胡乱翻那些经史子集,渐渐又双目赤红。儒门教诲从大处到细微都是让人生活得更好的论调,直如镜花水月一般,看得杨逸飞脑中檑木滚石,时不时被锤昏过去。
就在杨逸飞攒起眉峰踉跄起身时,忽然一道共振琴音从窗格外如水般划过。琴音如诉,一开始是安抚曲调,但没多久就变宫变徵,曲中昂藏丈夫,拔剑舞步。把他脑袋里那些乱云碎屑悉数一荡。
“杨逸飞!”熟悉的呼喊声又在窗外,是他日夜都能听到的白桐木琴音。
杨逸飞的目光沉沉落在桌边那把“折仙剑”上。剑在鞘中,长三尺二寸,剑体强直无屈,是昆仑“掌上乾坤”李文山收藏的上品剑,还镶嵌了昆仑的紫金石,后被赠予李白,传于三弟子杨逸飞。
“此剑之下,仙凡折腰!逸飞有吾孤高之狂气!”李白曾这样评价。
杨逸飞眼神一暗,从“折仙剑”扭到“静水流霆琴”上,此琴长四尺三寸二分,通体玄黑,古拙平淡。七根暗金色的丝线由上等蚕丝缠绕,崩在巍峨的岳山和地陷的龙龈间,像七道金色雷霆闪耀在苍玄色梧桐木上,琴面布满冰白色裂纹,露出点点赤色鹿角灰。是漆胎历经千年形成的自然断纹。这是父亲杨尹安传给他的。
窗外的琴音愈发激昂,可是杨逸飞终于既没有握剑,也没有拂琴。他转开了视线,挨次扫过剩半碗的杏粥、冷透的榆羹,又低头瞥见自己不衫不履,襟口半松,终于沉沉叹了口气。
这内屋半间铺着夏日长席,角落是软塌。君子秉洁,杨逸飞这几日未曾舞琴弄剑,里衣月服清净无汗。也不要人进他的屋子收拾。所以弟子只好每日放一套衣服和三餐于门口。有时候杨逸飞会用几口粥盏。他本来大病初愈还需要照料,但自从不喝药后,闭门也不许其他人探视。这三日除了父母和兄长,再没有第四人能进屋了。
宽敞的檀桌上,除了胡乱摊开的书简和琴剑兵器,另一个角落就是这些年积攒的书信。杨逸飞在外游历五年,拜入周墨门下,学习经商之道。天南地北地办事,开拓视野。在那些岁月中,和长歌门的好友们频频传书,和翟伯真写了几十封。一封封重看,字如刀割。
这是年轻的杨逸飞在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无常”。他虽然凭借自身坚毅刻苦练成了左手剑、圆满了在周墨师父处的入世修行,通过了松先生、李白师父和父亲的考验,接任了门主职位。但到底仓促临危受命,一夜之间要托起长歌门这座悠古山庄的重碑,又跌入了这种猝不及防的噩耗薨渊中。为此他甚至连藏剑山庄十年一度的名剑盛会都不能亲自去参加。
窗外的《风入松》琴音还是停了。杨逸飞知道门外的人会进来。但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刚才的琴音是让他振作奋发,但显然今日依旧不可能。那么门外的人就会换一种姿态进入房间,不再是坚定鼓励他的兄长,而是温柔安慰的大哥。
——哪怕算是逃避,再允我一日吧。让你劳心费神了,对不起,哥哥。
推门声喑哑,逆光中杨青月抱着那并不名贵的桐木白琴走入。这时候的杨青月,虽已在梦中走出了“阴雨针”追杀的心障,能每日微笑着从梦中醒来,却因为那浑浑噩噩、半披散发丝的微笑面容,惹得不明真相的门人更害怕这位“疯子大爷”。杨青月又是完全不在意浮名之人,从来不曾多言解释。他还未出手化解赵宫商和韩非池的争执。也还未得崖牙赠送“道子琴”,也还未在张婉玉面前露出真实面目。长歌门上下,知晓他那一手惊觉天人琴技之辈,实在寥寥。
“逸飞,闭目。”杨青月刚才在窗外喊的是全名,那也是催他振发干劲的称谓。可是进入斗室中。空气中余烬檀香烟火味、故旧书卷的灰尘和墨味,还有杨逸飞那倦然苍白的脸色,让他变回了那位温柔包容的大哥,还像往常一样叫他的弟弟了。
杨逸飞一声不吭,乖乖坐在竹席上,听话地闭上眼睛。杨青月挨着他坐下了,一曲柔和悦耳的轻盈琴音,如安神的香、和煦的暖风,融融地将他包围,抚慰着杨逸飞心底的痛楚。
琴曲未半,杨逸飞放任自己贪着那股平和的温柔,像小时候一般侧头倚靠到兄长稍有些硌人的肩头。同时右手接过了对方被压住半边不能弹奏的手臂,两人默契地共同弹奏那张白桐木琴。只是杨逸飞心气未平,弹来更似迷惘追索,杨青月揉压按抹着另一侧的弦腹,好似把那些沉吟暗问都揽入怀中。
香已经焚尽,他们这联弹也不算规矩了,一搭没一搭地聊就起来。
杨青月听着他未竞的琴音,扫过桌上的经疏,道:“什么时候改改这自苦的毛病,读点《南华》也就罢了。”
杨逸飞重复了那句他不解的诗:“何其久也,必以有也。我只是想知道,伯真兄托梦于我的真意……《诗》《书》《礼》总是一脉。”
杨青月摇头道:“那十三经各家注疏算不算这一脉?读二十年?再是语焉不详,梦魂托付的,终究是人间未了之事。我今日听父亲说,季真兄弟一直在漱心堂呆着。”
杨逸飞这几日没有出门,没有接洽很多本该由他出面的人事。老门主杨尹安有病体在身,虽然养得并无大碍,也不宜多操持。杨青月虽然不会困于魔障,徘徊于梦中的昏迷时间也不短。所以这几日少不得偏劳到吴青青、杨逸飞的大师兄韩非池和二师姐凤息颜身上。好在头七吊唁最多的那一波人已经过去,真正落下的事情倒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