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本来就不在意每天吃什么用什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对于老佛爷的旨意他自然不会有异议,只有照旧遵从。
大公主实在是看不过眼,叫府里做了藕盒子,里头悄悄夹上肉馅,托我一定送给皇上去。皇上的身子也是每况愈下,心情也更是糟糕,对于藕盒子这样的“大荤”,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吃下去,他又不想辜负了我们这群人的心意,勉强吃了半个,结果,皇上吐了,他的肠胃已经接受不下这些突如其来的东西,每天除了勉强喝些薄薄的粥下去,早就别无他能。
他到底还是不舍得这些东西浪费掉,稀疏赏给了瀛台的奴才。
“替朕谢谢皇姐,只叫以后不必费心。”他扶着桌子檐,缓缓的顺气。
“皇上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我有些担心的轻轻排他的背。“上次的事情之后,老佛爷就病倒了,这病是越来越重,最近连床都下不来,您可要……做好准备,托着这样的身子,可是不行的!”
“只怕那群朝臣,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朕接手的。”他微微攥起眉头,脸色尽显苍白。
“您是天子!天命所至,无人可挡!”我半跪在他面前。“就算老佛爷永远都在您的身后,可是真真正正在这位置上的人,还是只有一个!”
皇上淡淡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该知道,朕想做什么。”
我朝着他点头。
“你真的想清楚了?可不是现如今的预备立宪!仔细说来真是疯狂!朕要当大清的千古罪人了!”皇上强撑着脖子仰起头来,喘着气断断续续的笑着。
“恩!”我应了一声,我从来都没有比现在更清楚过。
第48章
现在是光绪三十四年,皇上被囚禁在瀛台,已经度过了十年的光阴,这十年,拖垮了他的身子,拖垮了他的精神,更彻底拖垮了他和姑母之间那点可怜的亲情。
这对母子……或许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称呼过他们,因为事实就是,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
姑母自从去年万寿病倒,就再也没有好利索过。秋里头姑母的病症重了,晕厥了两次,好几天水米不进,实在虚弱。看起来,姑母是熬不过今年冬天,宫里头的碎言碎语,又一次乘风而起。奴才们的嘴大都是最管不住的,明面上从来不说,可是这流言,总是能像长了腿一样自己窜进你的耳朵里头。这话传到皇上那边已经快是立冬的日子,皇上向来难熬冬天,有几分“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意思,那天又到了上瀛台的日子,皇上脸上竟然带着笑。
这十年了,我几乎没见过他自己笑。
“奴才们都说皇太后不行了!”他脸上的神色根本就掩盖不住。“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见着我默默点头,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来了!皇上,死去的珍妃,宫里的奴才们,墙皮,台阶,还有一草一木,都等得太久太久,为了这一天,耗去了自己的太多青春,甚至生命。
有些事情来的太直接。姑母病重,我原以为皇上还要在面子上做一做,朝着别人说几句体己话,谁知皇上毫不动容的开始计划,自己将来的日子该做些什么。即使动不动的强烈咳嗽就像是划破晴空的一声炮仗,他自己却毫不在意。是我错了,他们任何一方都早就不顾及所谓的亲情,他们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对敌手。
“等到皇太后殡天!朕必然先下令斩了袁世凯和荣禄!”皇上自顾自说着。
那日从瀛台回来,我不大高兴,确切的说我十分矛盾,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高兴。我实在分辨不出,周旋在皇上和姑母之间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当年极力修复着皇上和姑母之间的关系的大公主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有些,懒得再管顾他们,也不常进宫。原本能和她说一说的事,如今就真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夹在两堵高墙中间,不见天日。
那天中午正要上床眠上一阵子,却又总是睡不安稳。
墙角下,玉昴不知道和那个丫头在那里叽喳,我原本是有些烦的,只是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她说什么“掉下去摔死”,“千万不能说”之类的话,我的眼睛猛地就睁开来。是花青!脑海中不止一次的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披上一件衣裳。“玉昴,你进来!”我不温不火的朝她说上一句。
玉昴安安稳稳的跪在我脚下。这些年来我怀疑过很多人,可我都不敢肯定,只怕弄错了落下把柄给别人。不过拘着这群丫头在自己宫里头,也并不是全是坏处,至少她们的脾性,她们的情况都被我摸得极为熟悉,只待这瓜熟蒂落,水落石出的一天。
“玉昴,你可还记得带你们上山去的花青姑子?你还记不记得,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一开始她自然是不应的,这本在我意料之中。
她唯唯诺诺的朝着我做了个揖道“自然记得,是跌到坡下面去,摔死了。”
“果真?”我只是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并不多看她。
“自然……是真的,奴婢们也没当意,花青姑娘跑的太快了,等我们找到,她就已经……”说到这里,玉昴不自然的顿上一顿,佯装作哽咽流泪。“都是奴婢们不好!”她伏在地上,低声啜泣起来。“娘娘您可,千万别太伤心!”
我对着她笑了,我居然对着玉昴笑了,半晌,我一把从身上扯下来当年做的那个白荷包,上面蓝色的花纹还清晰,只是白色的缎面经年,都已经发黄了。我也不多废话,抓过来一把撕开,扔了上头的草药香料,就剩下一个黑缎面的小包。
“话本宫就问一遍!就当着你花青姑姑的骨灰,原原本本再说一遍,要是有一句对不上的,本宫就把你全家砍了,到下头找花青慢慢说去!”
玉昴哭着直磕头“娘娘饶命!事隔多年,奴婢也记不大清楚了!”
“恩!”我点头。“本宫记得刚才有人说自己记得,原来记性这么差,那你就是诓骗本宫的咯!你很不错,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的。”
“娘娘,您就饶恕奴婢这一回吧!”她哭的有些嘶哑。
“活不活命,你自己看着办罢,不愿说也行,那就直接去找花青说,她必然最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我搓着指头。“那时候你若敢有谎言,只叫人禀报阎王,下拔舌地狱才行。”
话音一出,仿佛玉昴的嘴里已经涌满了粘稠的血,含在嘴里,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她明显是抖了一下的,像要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在我面前却又不敢妄动。我将装着花青骨灰的小包放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垂眼看那个地上的人。“你若有什么怕的,也大可不必了,本宫是皇后,能护得你周全,若不是这些年在本宫身边,你们怕是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玉昴擦了擦眼泪,微微抬起头来,朝着四周打量,在确信周围没人之后,她这才埋下头。“娘娘明鉴,花青姑娘死的蹊跷!”
我心头一凛,紧紧握住花青的骨灰“怎么不早说?”
“奴婢不敢!花青姑姑确实走的快,可是奴婢们都看到了,她后头跟了个人。”玉昴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低沉下去。“只怕,花青姑姑是叫人……从……背后推下去的。”
“是谁?”我仿佛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带动着自己的胸腔上下起伏,究竟是谁,要害死与世无争待人和善的花青?
“是德公公!”玉昴憋足了劲,终于一下子倾泻出来。
我一下子像泄了气一样,重重的向着椅子背跌过去。
“是德公公,他不准我们说出来,他说他是娘娘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就算说了娘娘也不会信,何况依着他的本事,想弄死我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玉昴说的极快,她紧紧闭着眼睛,就像是一睁开眼,就会看到自己的死期。
我能听到自己的指甲一下一下划着杨木椅子的声音,“刺啦刺啦”,叫人毛骨悚然。真的是小德张,原来他真的不是只有些殷勤而已,他心思缜密,善于揣测人心,背地里竟然是这样毒辣决绝,细细想起来,日日都是这样的人伺候在自己身边上,无端叫我恶心起来。手心里头顿时升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子,究竟要怎么收拾接下来的事,我必须得要好好的思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