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她“你可不要乱说话!”
德龄回过头来,朝着我笑了。“不,只要出宫,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46章
德龄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似乎是明白的,可我永远都不能真的明白。就好像她刚才说的话,细细想起来,简直让我害怕。
皇上还和从前一样,有事传召,没事就待在屋子里望着墙,几月如一日,就好像白墙上头能让皇上看出花来。直到,他听说了姑母要为德龄赐婚的事情。
“德龄哭的伤心,求朕帮她想法子。”皇上阴沉沉道。
“荣禄好不得意,她女儿嫁了醇王爷,现在轮到儿子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一边在杯子里倒茶,余光还是不停朝着皇上那边扫过去。“再说了,就算退一步,德龄怎么甘心就这样嫁到荣禄家去?”
“荣禄是她的心腹!”皇上放高了他的声调,一种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从他周身毫无保留的流露出来。“皇太后这是一把三手棋,能留着德龄不离开京城,却又不能让德龄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边,还能测试荣禄,笼络她的这位谋臣,当真精妙!”
“只是可怜了德龄……”我叹着气摇头。“老佛爷没下旨呢,怕是还有些犹豫。”
“这宫里头,德龄不能待着了。”皇上伸手刨去袖子上的灰尘,他看着那灰粒子的眼神,简直不知道该如此描述,给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姑母和皇上,两个人这些年看来平静,实际上早就已经丧心病狂的相互撕咬着,一口都不肯放松。
皇上被囚禁多年,被磨砺多年,一颗心早就从失落变到绝望最后成为老练,他正在冉冉升起,而相较之下的姑母,大清朝实际的掌权者,她年事已高,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让她力不从心,让她害怕,让她变得急于除去一切让她有威胁感的人和事,顾不上谋算其他,时间,生命,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命运裁决,也是皇上相较之姑母所占有的绝对优势。
德龄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因为她年轻,她开化,神秘,并且有些可怕的叫人摸不透她真正的想法,也许正是一些足以让人为之尖叫的事情,也许某一时刻就正在德龄的脑海里头计划。
“怎么出去?她是姑母的御前女官,怎么能说走就走?”我放下茶杯子,仰头问道。
“这个……”皇上埋着头“容朕再想想,会有法子的。”他进入了一种似乎是沉思的半入定状态,太监都在门外伺候,屋里也就映衬着格外安静。我便想起,有时候日子闲些,我就会在钟粹宫里头抄经,这种东西很能静心,有时候抄着抄着,仿佛我就看出了一切的结局,没有胜者,没有了任何东西,剩下的,唯有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的白色。
我独自摇头。“德龄听了些臣妾不该听到的话,她的确该走了。”
“喜子你听着!”皇上回过头来看我。“有些浑话,朕要和你说!”他的瞳孔里炯炯有神,实在不像他外表上的样子,失意,落魄。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认真的和我说话,所以也是下意识坐正了身子。“怎么……”
“德龄说的并不是你不该听的,这个王朝,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他正色道。“而朕,是被一直囚禁下去,还是怎么样也好,只要给朕一丝的机会,朕都必定会抓住!”
我睁大眼睛。“抓住机会……”
“没错,抓住机会!不是和太后争夺权力的机会,而是,推翻这一切的机会!”
“皇上你不要再说了,这是,你的,朝代啊!”我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在谈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希望。
“不,喜子,你要朝前看,并不是哪个统治者撑起了这天下,而是百姓撑起了这一朝的统治者!百姓已经离大清越来越远了!当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朝着越来越远的地方走!而如今朕不怕死,不怕输,朕已经没有什么不敢的。”他的手握的很紧,他的手里,已经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希望,他虽然被囚禁,可却拥有了一切。
姑母赐婚的旨意迟迟未下,情况似乎越来越紧迫,德龄坐立不安,时常在屋子里头踱步,事情却并没有什么眉目。姑母已经免了德龄的班,这意思是很明确的了,下旨在即,德龄若是再不走,怕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片,让人绝望的地方。
小德张还在我边上倒茶。“娘娘,您前些日子和皇上怎么了?上次从瀛台回来就寝食不安的,还上火了?”我摸着自己嘴角的燎泡,一时也不知该怎么作答。
“快立冬了,火气大!”我轻描淡写的说道。
约摸过了三日,我到储秀宫去请安。内务府新为姑母做了一双鞋子,挂了水晶珠串在鞋子边上,非常漂亮,姑母对这双鞋甚是满意,一个人穿着鞋在屋里到处走。看着她走动,倒还算是精神矍铄,姑母保养的极为得当,她的苍老从来只会写在尘封的旧页里,而丝毫不会表现在她的身上或者是心上。
“皇上和哀家说,要让德龄去天津办点洋物年货,这事别人不懂,叫德龄去最合适不过。”姑母扶着李安达的手,坐在椅子上。“只不过……”
我心里明白姑母究竟在想什么,如果德龄这一去天津,恐怕这赐婚的旨意要拖到年后去。
我这才急忙凑上去。“皇上难得想对老佛爷尽孝,您也该给个机会啊!”
姑母见着我笑脸相迎,也并不多看我,只是慢慢道“尽孝的法子多了去,还非得要德龄去天津一趟?这事还得合计!”她接过宫女奉上的一碗糖蒸酥酪,缓缓搅着小勺子。“这洋年货,办不办都不是大不了的事。”姑母低着头,细致的吃起自己手里的点心来。
姑母向来在吃食上讲究,她向来保养有方,和她的饮食习惯是脱不开关系的。
我低头略思索着。皇上打算叫德龄奉旨去天津,再从天津直接登船,逃到国外去,只谎报她路上得了个急病,想法子硬撑过去算完。“这大过年的,臣妾原本还想要大家一起见识见识洋货,既然老佛爷不在意,那臣妾也不便再说!”
“你还有这么份心思。”
我低着头“久在中宫,平年见得格格命妇不在少数。”我又朝着老佛爷凑过去。“臣妾总想着跟着老佛爷您的步子,在宫里帮您做些什么呢!您新政之后洋务颇有成效,可见这夕阳的东西,并不都是坏的咱们也该见识见识,以后见着外国使节,都不丢了大清的面子才行啊。”
姑母看着我,笑出声来。“难为皇后这片心思。”
“皇上尽孝法子虽多,可机会到底是有限,又不敢随意做什么怕惹您生气,这一次您若是还不给他机会,那臣妾再去看望皇上,怕是又要平白受些白眼……”
“好好好,哀家怎么能不卖给你面子!”她笑着放下手里的碗。“皇上最近,可还好着?”她脸上的笑立即敛起来,转而换成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我知道姑母是认真来的,也赶紧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皇上……还不就是原来那样,对臣妾不搭不理的。”
“是吗?”她冷笑一声。
“怎么不是呢!”我强作镇定的回笑道。“皇上就是那么个倔脾气,臣妾也真是倒霉,嫁了这么个……”
“行了行了,倒苦水的话你就找别人说去!哀家管不了。”姑母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德龄去天津的事就照着皇上说的办,只不过,腊月之前,必须回来!”
“是,臣妾遵旨!”我朝着姑母行礼。德龄就这样,即将要获得自由。她将自己的书都留给我,上面也有不少她所做下的笔注,那些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宝库,全都在这些书里。只有我和皇上知道,德龄这一去,是必然不会再回来的,心中虽有不舍,面子上也不敢太表现出来,只是偷偷给她塞上一包豌豆黄的点心,叫她之后也不要太过于思念。
大公主向来是看不惯德龄的轻浮作风,可是她从来也不说。很多事情,她总是静静的看着,却从来不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地方,也就让人觉得,格外可怕。关于德龄去天津的事,大公主没有发表她的意见,大约她看出来德龄究竟是去做什么,但这并没有关系,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知道,也并没有人会揭露出这件事情的真相,保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