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汤熬得不错,至少闻着香气也能叫人食指大动。皇上缓缓的走到桌子边上,慢慢的拿起筷子来,他挑起一根面来,凝视许久,抬头看着对面的我“你为什么总看着朕?”
“臣妾喜欢看您,看不腻!”我答道。
皇上默默笑上一声。“朕已经没落至此,又有什么可看的?”他的声音里是无限的惆怅。
“皇上快些吃罢!过下该凉了,对胃不好!”
皇上不做声,一个人将一碗面吃下大半。汤里头的油早先就叫人瓢过,汤清味浓,不会过分油腻。
“这样真好,能这样看着您,臣妾真高兴!”我支着下巴。
“朕有个玩意,给皇后你看看!”他说着从屋里掏出来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这是个八音盒,朕把它拆了!”他说着又掏出一张纸来。
“这八音盒,好端端的,拆了它做什么?”我不免得疑惑。
“你拿着这张纸,叫内务府的人按着这纸上的,将这盒子里头的构造改上一遍!”他脸上好像有些兴奋的表情。“朕看这洋人的八音盒已经看上两天了,如果没错,那必然能改!”
我这才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臣妾自会尽快去做!”
也许是他的图纸画的当真是太过于详尽,送去内务府不出两天,八音盒就叫奴才们送了回来,我再拿着它去还给皇上,里头的调子已经成了纯正的昆曲。
“皇上果然聪颖!”我笑道。
皇上一只腿正搭在地上,另一只腿盘着坐在床上,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见八音盒叫我递过来,随手便接过去。“谢谢你,喜子!”
那一声喜子,没有讥讽,没有不屑,叫的再平常不过,可是,这足以叫我感动。
“您刚才叫了句什么?”
皇上抬头看着我。“喜子?这难道不是你原本的名字么?”
“是!”我答了一声,重重的点着头。
“朕想过了,朕以后会对你好些的!”他笑着地下头去继续做着手里的事。“珍儿既然没了,就不能再回来了!”他又小声的说道。“你知道么?那日,朕打你的那日,你哭了!”
我静静的坐在边上,并不说话。
“朕从没见过你哭,朕从前总觉得,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大可以向太后去告状,根本不必在朕面前哭的。”他还是低着头。“朕有时候在想,从前到底是要争些什么呢?若是不争,珍儿也不会死,大可以依旧陪在朕的身边,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也很好么?”他仰着头,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如果能选的话,我宁愿不当这个皇后,宁愿就这样和皇上关在一起,伺候他,看着他,我已经满足了,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能。
姑母的年纪越来越大,相伴的,疑心也就越发的重了。虽说新政之后,改革颇有成效,时局也算是安稳了下来,可是姑母还是闲不下来。
对于德龄被误抓的事情,她嘴上不说,可心里终究是半信半疑。珍妃的死,就是她心里一块悬着下不去的石头,生怕什么时候突然落了下来,砸的心里头生疼。虽说该赶得人也赶出宫去了,该封的地方也都封住了,可宫外还是有隐隐谣传说是珍妃不让老佛爷逃跑,这才被推下井去害死的。
真真印证了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姑母身在高位,天下的人都得听她的话,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这当真叫她害怕。
姑母慢慢变得不再愿意见德龄。事实上,德龄在宫中一年多的时间,她从西洋带来的东西,已经基本上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现给了老佛爷,她自身所带的魅力,已经大大减半。再加上她在顺贞门外被误抓,瓜田李下,老佛爷总是怕有那么个万一。
那日早晨梳洗罢了,我照规矩到储秀宫请安去。
储秀宫也是个热闹的地方,醇亲王带着福晋进宫来了。明面上,醇亲王和福晋两个人还是客客气气的,但看看就知道,两个人客气的太过。
宫里头很多人都知道。在迎娶瓜尔佳氏进门之前,醇亲王就已经订好了一门亲事,据说男奴双方还情投意合,但再有情都做不得数,什么能顶的过老佛爷一道赐婚懿旨呢?醇亲王拒绝不了,只好硬着头皮退了那家的婚。
瓜尔佳氏是姑母的义女,一开始不太把醇亲王放在眼里,醇亲王是什么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出过洋,有见识,也懒得和理睬她,只叫她一个人哭闹着,并不多和她计较。
在姑母的眼里,这可算不得什么,当着我和大公主的面,就笑眼眯眯的夸“这年轻人啊,结了婚就是不一样!”这一句说的,大家都不敢接上什么话来说。
愣上半天,姑母转头看着边上站的德龄“咱们丫头什么时候也嫁了人,就成大姑娘咯!”
“老佛爷当真器重德龄!德龄你还不快些求老佛爷赐门好婚事给你?”大公主斜着身子接了一句,德龄有些不安的朝我望了一眼。“都是老佛爷抬爱,德龄还想好好在您身边当差呢!”她朝着姑母行上个礼。
“哎呀,年轻人就是这样,一说还害羞了!”姑母笑的合不拢嘴。“哀家嘴上说说,又没真给你找,你看你急的!”
德龄面露难色,左右不知该不该说话。
醇亲王在前朝也算是历练好些年的人,何等的有眼光,只见他上前行个礼道福晋进宫前带了两摞自家做的芙蓉酥孝敬宫里,请老佛爷先移步去尝一尝。
老佛爷一听是瓜尔佳氏带来的东西,到底是给自己长面子,便道“行了行了!咱们也别逼着这丫头走了,急不来的也急不来,咱们还是尝尝这醇亲王带的芙蓉酥罢,哀家做姑娘的时候,是顶喜欢这东西的!”
她话音一落,李安达赶忙扶住她的手,身后跟着众人,从正殿鱼贯而出。
第44章
那天醇亲王夫妇出宫时已经日落西山。
曾为姑母的干女儿,走路都是仰着头的,嫁为人妇到底是不一样了,一直到走之前,姑母还牵着瓜尔佳氏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恋恋不舍的样子。
瑾妃与我同在东六宫,回程也是同路。
按理说,平日里,瑾妃与我同路不过说几句家常,问问皇上的情况,说起来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末了就各自散了。可是今日是破天荒头一遭,瑾妃跟到我身边来问我,“德龄姑娘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被禁军误拿,怕是还没缓过来!”
“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我有些好奇的转过头去看着瑾妃。
瑾妃那日穿着一件湖灰色的氅衣。自从西行回銮,瑾妃就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永和宫,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不是请按召见,我怕是也少遇见她。这忽然见上一次,瞧着她是比从前发福了,只是不知怎么的眼睛总是肿肿的。
“老佛爷一说要赐婚,德龄姑娘吓得,路都不会走了!”她望着我。“别人知道老佛爷要赐婚,不都该欣喜么?德龄姑娘这也太过异常了……”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约都是德龄自己的事,她若有心上人,也不好说……”
“既然有心上人,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求老佛爷个恩赏呢?”
我停下了步子。
“你的意思是,她没办法说出来?”我有些后知后觉的问道。瑾妃重重的朝我点点头。“臣妾只想着别是个什么钦犯之类的,拖累着姑娘就好了!”
“你说的在理!这事还得亏着你心细,本宫竟丝毫未发觉!”我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下次等德龄过来请安,本宫与她说!”我应道,复又朝前迈开步子。
“说起来,瑾妃是昨日没休息好么?怎么看着精神不振?”我稍稍关切的问道。“身子有什么不好的要召太医!”
瑾妃略微迟疑了一下“多谢娘娘,臣妾定然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瞧着她,身子也并不见得干瘦,知道必然不是病了,也就放下心来。
这一程两人的话变得稍稍多起来,半晌,已经是到了钟粹宫,两下里也就作别分开来。皇上的妃嫔本就少,珍妃又红颜薄命,剩下我们这两个,也就只能自己个儿相互疼惜些,我瞧着她走远了,这才进门去。
玉昴正在屋子里头泡茶。
“去小库房,找对海棠青玉碾的步摇出来,今年才得的,该在上头!”我说着解下外头的披风。“送到永和宫去!”我坐在小榻上对着玉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