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而你,也并不愿意和朕多说些什么,慢慢的,朕似乎就将你和太后划为一党。”他说的尤为激动。“朕怕!朕的身边到处都是太后的,朕不知道究竟暗地里还有多少!”
“你会怕?”
“朕怎么不怕?身在高位,处处都是算计,都是杀戮。朕没有一天不想着如何坐稳自己的位子,如何拯救大清朝!拯救朕的子民!朕怕太后曲解朕,怕她想要杀朕!”说道情急之处,皇上猛地从床上站起身子。“什么真龙天子,朕自己都知道!朕也是人,怎么不会怕?”
杀了皇上,姑母下的去手。皇上的害怕并不是无风起浪,至少,在将定推大阿哥上位之前,姑母确实有杀死皇上的打算。
“她已经杀了珍儿!她现在就是要折磨朕!”他恶狠狠的说道。
我从桌上拿起一块八珍糕来。“臣妾小时候也很怕,怕下人们又来欺负臣妾,怕兄弟姐妹嘲笑,怕过年的新衣服又被别人抢走。可是慢慢的,臣妾发现,怕并没有用,你若不是忍下去,那便死去罢!”
皇上笑了“你是叶赫那拉氏千挑万选的皇后,怎么会有人敢欺负你?”
“连皇上都这样以为?”我挑起眉毛。“这么多年,难道您就没有问过自己,叶赫那拉家族,有那么多适龄女子,为什么偏偏要挑一个这么丑的来做皇后?”
皇上似乎是回忆起选秀时的情景了。那个他最喜欢的,机缘巧合没有进宫的女子,反倒是躲过了一场劫难。
“朕,所厌恶的并不是你的相貌……而是,皇太后为朕铺设好的一切!”他暗暗咬着牙,心中含着深仇大恨。“维新时,是朕太傻!不懂得自保,急于求成的把自己和珍儿还有身后的帝党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太后面前,枪打出头鸟,朕不怨自己输了,太后要杀朕,也在意料之中,可珍儿是无辜的!”
“皇上你看,太阳落山了!”我看着他的脸。
“臣妾曾经觉得自己是尘埃,是个无关紧要的土粒子,可偏偏叫臣妾遇见你了!”我笑着。“臣妾真的,真的,很喜欢皇上你啊!”
“你是在说着开心的事么?为什么朕听着,你想哭呢?”他苦笑道。“朕从来都没有这么坐着和你说过话,静芬,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真的么?”
“恩”皇上朝着我点头。“朕记得,你那件粉色的衣裳,你袖口的绣球花,在月光下面是亮的!不知道为什么,朕都记得!”
“朕还记得,前些日子摔碎的簪子,是朕赏你的!你常带着,是朕不好,都不曾多赏过你什么东西!”
我摇头。“什么都不用!臣妾知道这些年不是白活着了!”我走到他身边。
“臣妾真的很羡慕珍妃!她活着,一辈子能有的,都有了!”我低头看着自己干枯的手指。“而臣妾原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
“珍儿也好,静芬也罢……都是朕对不住的人。”皇上沉默下来,许久,他才又问道“告诉朕!喜子究竟是谁?”
“喜子?臣妾想,她大约都已经死了……”我缓缓的应道。
喜子,那是个冗长的故事,太阳落了山,天很快就黑下来,风声打在窗户上,缠绕在那段流逝在时光中的对话里。
第42章
我曾设想过无数与皇上相谈的场景。只是世事无常,竟没想到会是在皇上被囚禁之后,两个人毫无准备的相对着,如此落魄狼狈的样子。
无数个日夜,那些话在我脑海中,来来回回挥之不去,就好像水烟散发出来的烟雾一样。一阵又一阵,我的胳膊正支在桌上,水烟的长烟管适合这样吸。
“娘娘!”小德张从外面凑过来。
“恩?”我悠长的回复一声。
“娘娘!”他点了下头,“德龄姑娘来啦!”他对着我默默回道。
“德龄来了?”我抬头望着窗子,淡淡笑着,将鹤管交到小德张手里头。“收起来收起来!”一面站直身子,将身上一件葵黄色的衬衣拉拉展,又摸摸鬓角,大约都合适之后,才又原原本本的坐下。
水烟的味道不像旱烟那般呛人,虽是抽过烟,整个宫殿里头也只有一股淡淡的紫花香气。
德龄进来时穿了一件湖灰色的氅衣,外头套着月白色的琵琶襟马甲,走起路来也规规矩矩的,样子比之刚进宫时要沉稳上许多。德龄在宫中有诸多的不适应,思想和文化除外,让她最难过的是宫里人对她的排斥。
她在宫里待的越久,就越发明白,自打宫里人摸清楚她的性子,就先是有太监在她每日的必经之路上洒水,再是人家故意不告诉她一些礼节性的问题,总是想看她在众人面前出洋相。这种事情多了,妹妹容龄还能哭一哭,朝着老佛爷诉苦,德龄就不同了,她毕竟是姐姐,不能什么都是一副小女孩的样子。
想到这里,仿佛德龄走路的步子都格外沉重似的。
“德龄给娘娘请安,您万福!”德龄将手放在腰间,非常标准的行上个礼。
紫禁城上的琉璃瓦,就好像是一块一块磋磨着人心的刀片一样,一片之后,还有一片,一片一片,无穷无尽。
“过来坐!”我招呼着,德龄是长来找我的,若没有外国公使亲眷到访,德龄自己说便是整日的无聊,再后来,连我这里的点心也吃絮了,总是削尖了头想着法子弄些新奇的吃食用度来耗日子。
“这是德龄自己琢磨着做的松饼,您也尝尝!”德龄伸过一只篮子来。“前些日子老佛爷吃了也是赞不绝口的,这可是块金字招牌!”她笑道,“德龄要是有机会,就到前门开家店去!告诉别人这东西老佛爷爱吃,保准人们抢着来买!”
德龄自己并不知道,她说这话已经犯了大忌。老祖宗有规矩,食不过三,那便是为着不让别人窥探出自己的喜好,在菜里头做手脚。德龄既知道了,要安稳度日,更该绝口不提,更何况是她这样吵嚷着要去大街上哟呵?若真是这样,那皇室还怎么又体面可言?
“说说就罢了,你可别来真的!”我回她一句。
“唉……”她叹口气。“德龄也是想着就说出来了,谁又知道这店要开到哪一年去呢?”她微微摇头道。“何况德龄还要在老佛爷身边任职,找个太监出去办算了!”
她忽然抬头看着小德张“张公公!德龄看着你就挺好!又是个能做事的人!”
我朝着小德张那边轻轻瞥一眼,就只见小德张赶紧扔下浮尘,双膝跪地,一个劲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德龄说笑的,您是皇后娘娘身边上的人,哪能劳烦您来做?”她长长出上一口气。“您只当德龄和您开个玩笑可好?”
德龄还和小德张说了几句,我端着边上的杯子,猛灌一口茶水下去。曾经,就是曾经,珍妃喜爱照相,就像德龄这样命个太监去宫外开了一家转给别人照相的店面,只是没做多久,这事叫老佛爷发现,那太监被活活打死,珍妃也被降了俸,还当着众人的面叫我掌了嘴——
宫里头有句话叫做,许打不许骂,打人不打脸。能叫一个人当众掌嘴,那必然是一辈子莫大的屈辱,保准能教你在宫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那还是很早很早之前,姑母下令要我去扇珍妃的巴掌,还指望着这样能让我在众人面前树立点威信,只可惜并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更何况没过多久,珍妃自己都吃了挺杖,这在后宫是开了先例了,谁茶余饭后不是谈论着这个,被扇巴掌又算什么?
“娘娘?”德龄在边上叫我一声。“您怎么了?”
“没事……”我搁下手里的茶碗子。“这日子说快也快,赶着就快回宫了,你还是早早的收拾着,等回到紫禁城,看你还这么胡思乱想的!”
德龄支着下巴。“的确快要回宫……”她若有所思。“娘娘,德龄在国外就听说顺贞门外有一口八角琉璃井,是已故珍贵妃葬身的地方……”
“珍贵妃当真是贞烈女子!德龄想着该去看看!”她扶住椅子把手。
我皱着眉头“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德龄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迟疑“国外的……报纸上都说过这件事……德龄……说错话了吗?”
“这事在宫里你可千万别再提!”我的表情严肃起来。自打姑母害死珍妃之后,顺贞门和那口八角琉璃井就是人们谈论中的禁忌,德龄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怯懦的答应了。她若是真的这样好奇下去,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那她便是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