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宫皇后的名头压在我身上,何况我的年龄又大过皇上。他们能过家家似的玩耍在一起,我却不能。就这样,我被束缚了二十多个年头。
就在这二十多年里,皇上对我视若无睹,姑母对我不冷不淡,虽为皇后,个中滋味,怕也只有自己能体会。自然了,对于这种人生是有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的,那就是,守活寡。
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何况这二十年,我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托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
姑母正忙着见外国公使的夫人女眷们,邀请他们参加宴会。皇上这头,按例管顾不上。只是早一些的时候,她听闻又内务府的大臣私自给皇上糊了窗户纸,莫名其妙就生了气。“祖宗是打下江山的英雄!若是连这点子风寒都受不住,他怎么配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说完就把那大臣撤了,倒也不知是哪个触了老佛爷霉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反倒让姑母大了气性。可是,后来呢,姑母终日忙碌,这撤职的事情竟也就被搁置下来,慢慢被人忘了。
姑母的忙碌,对我来说倒是个顶好的契机。能借此日日探望皇上,我相信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
我从前觉得这样做是下贱的,是让别人在我高傲的自尊上踩上一脚。可是德龄的话改变了我,或者说,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德龄无疑是指出来一条明路,简直叫人豁然开朗,长久的探索得到了答案,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些我想要的,我所需要的,我要自己去追寻!否则,这辈子匆匆的过了,我不想里头满满的都是遗憾,至少我努力过,无论结果如何,但愿自己不会懊悔。
想到这儿,我也是鼓了挺大的勇气,上的瀛台。
后面的奴才跟的多,环环绕绕一排一排,这样看起来很正式,也能让皇上看出我对这件事很重视。早晨在钟粹宫挑了半晌衣服,总算有件灰白色的看着还精神些,还嘱咐小厨房准备了皇上喜欢的腌鹅肝。兜兜转转来回几圈算是备齐了早膳,全叫人装在食盒里头,用黄云龙缎子包好了一起带到瀛台。
天还凉着,一不注意就容易叫风扑着。还是小德张仔细,多拿了两篓银炭,指着皇上这边能用得着。
瀛台无论外面还是里头,景还是人,都一样颓败不堪,让人难过。我甚至于听到过太监们描述皇上“眼睛就像死羊似的。”大约整个大清,也只有我们这一位爷能在太监心目中这么没地位来的。
皇上问人要了一顶没毁掉的,珍妃生前用过的帐子,整日就盯着那帐子看,再不就是在纸上画上一直大乌龟,写上“袁世凯”之名号,用身边能找得到的东西来掷罢了,若是还不解气,就原模原样揭下纸来,用剪刀剪得稀烂,仅此而已。
这是终日无聊至极的娱乐活动。
不过,无论我怎么过去,他终究是沉默,好像他面前根本就没有我这号人。自然了,我带去的吃食,他也是从不会碰的,往往是过去待不上多久,就被他冷言冷语的“请”出来。已经屈尊退步到如此,我自然是不甘心的,所以就日日去找他用早膳,他也就日日都不说话,若是说话了,那也大半是一个“滚”字。
大约就这样过了很多个月,天都暖和了。宫眷都到园子里头消夏,软禁皇上的地方也从补桐书院变为了玉澜堂,除了位置更为局促之外,好像没有什么过多的变化。我干脆搬去他旁边住着,方便能天天找他。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与我相敬如宾,没错,毕竟长成这样的女子是不能有什么太多奢求的。而他只要能用他的余光扫我一眼,与我说上那么几句话,我觉得,大概此生无憾了。不过很可惜,依着目前的形势来看,这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他还总是“干”着我,说话也冷嘲热讽的,那就证明他还十分的厌恶我。
我已经记不得是哪一日早晨了。
还是照例的共进早膳,玉澜堂的灰尘被奴才们打理的很干净,屋子里看着也敞亮。
皇上也是照例的不说话,他叫跪安一次,我装作没听见。他闭上眼“朕叫你滚你没听见么?”屋里的奴才们没有一个敢出大气,气氛实在是胶着。“皇上最近肝火太旺,回去多拿些柚子和梨来……”我朝着小德张说了一声,仿佛丝毫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也要多让皇上喝水,天热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皇上站起身子,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然后恶狠狠的将奴才们全都赶出去,跑得慢些的,更是吃了他的窝心脚。
就这样,他握着拳头,狠狠的打在我身上,就那样一拳连着一拳,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单调动作的重复。“你可看好了!把这儿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回去朝着你的太后老佛爷禀告去!可别少些什么!”他一边喘着粗气,拳头根本就没有停下来。
头上簪着的翡翠簪子掉下来,“啪”一声,摔的粉碎,就像地上一汪绿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赏我的,是晚上点着灯都要偷偷看的,是被我遗弃又因缘际会回到我手里的,是花青为了不让别人抢走拼下命保住的,年轻时最美好的希望就全在这上头,而这一刻,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一切就跟着全都碎了,一点不剩!
好像是有疼的感觉的,可那时候我心里真的难过,只顾着流眼泪。“你也知道疼,那你扇珍儿巴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一天?”他言语都没罢,蹲在地上,一把抓住我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抓的很用力。他的嘴凑在我耳朵边上“你不是,喜欢和,朕在一起么?”他喘气喘的很是厉害,说话也断断续续。“那你就好好待着罢!”
“啊……”他的手实在是有力,牢牢牵着头发,推着我的额头狠狠的朝地上撞下去。只一下,我似乎天旋地转。我能听到有人推开门跑进来,叫了声“皇后娘娘……”是小德张又尖又细的声音,但似乎又不太像……
“滚!朕让你们进来了么?都给朕滚!”他狠狠朝着门口啐上一口。
再接下来我约摸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在地上的声音,应该是我发出来的,可是我好像都没有什么感觉。他见我没什么反应,这下放了手,却看见我只是一个劲的流眼泪,也不说话也不叫,更是一丝一毫的求饶都不曾有,这一下更来气。抓住我胸前的朝珠,搅了一圈,非常非常用力的勒我脖子。
大约一个人的愤恨,已经表达到最极致的状态,他大口的喘气,涨红着脸,眼里满是血丝,说是凶声恶煞也不为过的,哪里还有我印象中的那副样子呢。我咳嗽着笑出声来,也许就这样叫他勒死我,我还能留下些,曾经美好的回忆,在这宫里的路,走下去,只会越来越惨,越来越糟。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病的太久,也的确是太累了,勒了半天都不怎么能用上劲,最后珠子从他手里摊下来,而他,瘫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平躺着,一点规矩都不守。
“蠢货!”他高声喊着大骂道。“朕打你,你要求饶!”
我还跪在地上,淌着眼泪把碎掉的翡翠簪子凑在手上。
“朕要是你,必然还手打回去,就算是从此没了指望,也好过这么窝囊!”他冷笑着朝我喊了一句。他对我的冷笑是从不曾少过得,可这次,看着有些心酸无奈。
我回过头,看了他半天“你真的和别人打过架么?”
他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怎么?皇后想给朕上课?”
“有个小女孩,在家里不招人待见,下人也不尊敬她,有一天她救了只小鸟,小鸟多可爱啊,又受伤不能飞,她就养着,什么事都和那只鸟说……”我捡了一捧翡翠渣子,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有一天,那只鸟不知道被谁用弹弓打死了,小女孩的心事再也没有地方说,她很伤心,把鸟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没过多久,埋下去小鸟的地方长出来一朵白色的小花,很漂亮很漂亮的花……”我仰着头,仿佛看到了那一切。
皇上仿佛听得很入神,喘息声也渐渐平稳下去。
这个故事还在继续着。“小女孩的妹妹想把那朵漂亮的花移进自己的院子去,懦弱又胆小的女孩 ,第一次和妹妹厮打在院子里,就像角力(1)的男孩子一样,妹妹哭着跑了,那朵花,也被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