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飞!”杨叫住正要上车的红发年轻人,面对转过来的温和的蓝色视线又有些迟疑,“保重。”想了想,也只能说出这一句。
“恩。”点头,微笑,离开。如此安然。
为什么,突然间给人一种快要消失的错觉呢……那么寂寥的笑意……杨甩甩头,想甩掉这不祥的预感。
“哪,这样真的好吗?同盟就快要成为历史名词了哪。”明知现下的讨论已失去了意义,亚典波罗却很喜欢做这样的事。在吉尔菲艾斯与先寇布走后,其余人仍在杨家中等宽敞的客厅里,商议着即将临盆的未来。
杨威利转头望向窗外肃沉的天色,气候女神酝酿着不为人知的云雨。“已经有无数国家都成为历史了,多一个同盟无可无不可。”懒散的思绪悠然飘至去年七月中下旬的那个夏日华尔兹畅响的午后……
第七章
杨刚刚收到梅尔卡兹提督从秘密通讯回路传来的讯息,已成功截获了准备爆破的千余艘同盟军舰。
新任的帝国驻海尼森高等事务官带着谦诚的微笑登门拜访。
“又见面了,杨提督。”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红发的青年极自然地伸出手。
“好久不见。”愣一愣,杨也极自然地握住了那只比例优美毫无恶意的手。
桌子和椅子都被搬到了阳台上,主人和客人一边享受着风和日丽的主旋律,一边随意地谈着无主题的话题。
“没有提前通知就贸然前来,给您添麻烦了。”轻风拂起了绯红的发丝,吉尔菲艾斯向宅子的主人微微欠身,真诚的语调没有一丝做作的成分。杨发觉他的脸色比起上次见面时要苍白一些,也许是那次受伤的关系吧。不知为什么,当获悉这位帝国阵营里举足轻重的年轻将领从接近死神领域的睡眠中终于苏醒时,杨有一种得知好友脱离了危险的释然和放心。
“您客气了,阁下,不,殿下。”杨威利对如此的诚意有些许的不知所措。举凡他身边的人,除了战斗时刻外,莫不是把他当作嘲笑或教导的对象哪。熟稔地捋了下额前乱翘的黑发,“您对我不必要用敬称的。”迎上投过来的蓝色视线,又笑笑,“让人不习惯啊。”
“那我也把这个要求还给你,杨提督。”吉尔菲艾斯从善如流。
“乐意之至。”杨想到自己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未做到呢,立即起身,“请稍微等一下,我去泡杯茶来。”
微风翻动了桌上摊开的纸页,好奇之下吉尔菲艾斯瞄了一眼,看到一句作者可能刚写完不久的话,“战争百分之九十的起因,是一些愚蠢得令后世人会为之一愣的理由,其余的百分之十,则是一些愚蠢得连现代人都会为之一愣的理由。”
“见笑了。”杨威利端上两杯红茶,当然没忘了加他最喜欢的白兰地。
“总而言之,战争是百分之百的毫无理由。”吉尔菲艾斯抿了一口茶,“倒像是历史学家略显激愤的见地呢。”
“真的吗?”杨小小地兴奋起来,“你也认为我有当历史学家的资质吧?”
于是杨把自己想做一个历史研究者却阴差阳错成了军事英雄的经历简略叙述了一遍。“有很多人说我受到了命运女神的垂青,也许事实上确是如此吧。可这种不曾期望的幸运对当事人来说只是让人苦笑的际遇啊。”杨在话尾说。
一直聆听的吉尔菲艾斯摇摇头,温和地反驳,“当事者看来是纯属偶然的结果,其背后也是有着必然性的吧。人们不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吗?”
“喔?”杨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如果杨提督真的成为了一位战史研究员,以专家的身份写出诸多类似于此的文章,恐怕也会受到不赞成者的攻击吧,而你的反战倾向又过于强烈,势必引起主战的为政者的不快,吸引有相似观点的同伴,届时即使没有杨舰队,也会有一个杨的历史研究圈之类的非组织性团体出现吧。至于军官学校出身的你能否不因为在学校里偶尔的出色表现或一两篇点评战役战略的文案而受到军部有识之士的赏识,也是一件很说不定的事啊?”吉尔菲艾斯怀着随兴而至的有趣的心思研究着杨称得上是丰富的表情变化,信口假设道。
仔细想来,这样的设想也并非毫无根据。“这么说,我是怎么也当不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学者罗?”杨不悦地拧眉。
“对过去无论做怎样的假想都是失去意义的事了,但未来嘛,我是很希望能读到杨提督自己出版的学术著作的,想必会是很有趣味的文章。”吉尔菲艾斯低头看着杯里红光潋滟的液体,象是祝愿又象是叹息地说,“我是真的这么希望着。”
“也对。”杨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至少能妨碍我的外部因素已经不存在了,接下来就要看我自己的选择了吧。本身没有表演意向的演员更应该积极主动地退场才是。”空气的密度突然增大了吗,杨感觉呼吸不那么畅快了。
第一次的见面点到为止地结束了。
第二次登门时,吉尔菲艾斯带了礼物——一瓶上好的白兰地。“听人说这是很适合加在红茶中的酒呢。”
杨说着谢谢接过了。话谈到一半,杨夫人买菜回来了。面对神色不由警戒起来的菲列特利加,杨解释这只是普通的朋友来访,支开她去做饭。结果,两个男子最终被吸引到了不断发出奇怪爆响的厨房。在吉尔菲艾斯责无旁贷的支援下,三人总算是吃了一顿正常的晚餐。
“我说,宇宙还是不应该只被一种颜色涂抹的,哪怕是大义的色彩。”送客人出门时,杨仍不忘嘟囔着自己的观点,全无戒心。
吉尔菲艾斯的反问很平和,“应当有各种颜色的旗帜来彰显各自的正义吗?可是我贫乏的想象力只能想到一种颜色的结局呢。”
“是什么?”
“……血的颜色。”无言的深思随着夜风拉扯出绵长深切的痛楚,杨感性的神经为之一动:也许,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红发年轻人有着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和平的心愿。
不要战争,不要流血——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牺牲自己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带着明确的罪恶感,不期望谅解和救赎,无比清醒地谴责着自己正在进行的行为。这跟自我陶醉式的自我牺牲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确认我是挑起战争的火种,他会迫使我消失甚至杀了我吧。”杨对依偎着自己的妻子笑道,“你跟尤里安都会成为复仇者,是吗?他大概就会放下武器,很坦然地接受你们的报仇而拒绝做什么解释——他就是那样有点死心眼的人啊。”安抚着妻子关上家门,“不过,那也只是我的想法。在他的心底,是不希望见到任何人流血的。”
第三次会面后不多几天,同盟对杨舰队成员的监视普遍地大为弱化了。
第四次,是杨主动去事务官所看望刚遭遇袭击不久的红发青年。看到他来了,吉尔菲艾斯显得很高兴,举起受了轻伤的手臂表示并无大碍。先寇布也在一旁,向杨介绍了事情经过。
“不得不承认,同盟的‘民主’是腐败到不可救药了。”杨带着歉意,仿佛自己也对此事负有一部分责任。
“我可不承认这种政府还有民主,只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偷瞒来的财产,高举着民主的保护牌,说着‘这是我的权力,这是我的利益’。别人的正当权利在他们眼里就成了反民主的存在。”先寇布无比嘲讽地说。
“那,这样的政府也就没有继续生存的价值了?”吉尔菲艾斯轻声自语。
“腐烂的大树连根拔起也好,至少,能给萌芽的幼苗多一点生长的空间。”杨透露了一渺真实的意图。如果能不经流血就保住民主的幼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或许这个年轻人可以做到,或许他能承担起一条民主与专制共生的路——在这个时代,他的存在也许可以引领着历史走向一个不流血的方向。
在专门的小型会客室里,杨首次向红发年轻人完整地提出了自己的构想。
“你是说,同盟可以灭亡,但必须允许使巴拉特星系成为立宪政治的实验田?”吉尔菲艾斯迅捷而形象地概括了杨的思考所得。
“恩,总体上就是如此,在新总督的开明治理下,设立议会,制立宪政——于此时兴旺的专制大树上移植一棵民主的嫩枝,借以警醒帝国的内政……从长远来看,大概可以产生一种互相促进直至融合了民主与专制各项优点的优良政体吧。”杨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