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一片死寂,祝婴心面不改色,只心中暗暗想道:此事必然瞒不住,想要带这一千人入关,谎话只会令她失去信誉,面子事小,未来才是要紧的。斟酌片刻,祝婴心选择性地将乌光堡不幸的遭遇托出,委婉表达前往阳纡求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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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尔绿洲位于西陆东部无边瀚海之中,世人只道无边瀚海黄沙连天,一年到头惟有炽灼烈风卷起尘埃漫舞,却不知沿商道往西数里,另有一番天地。站在沙丘上往下看,一片绿杨围着一方澄澈湖水,数十里繁荫绿洲,庄稼密集。
秋日大风,风从戈壁深处携裹黄沙气势汹汹地包围绿洲,这样的天里阿帕不让家中的孩子出门,白发苍苍的姆妈说那是风魔要来抓小孩了,丑陋的妖魔会伸出它巨大的爪子,把小孩儿捏在手心里,再张口散发着恶心气味的大嘴吧,一口把小孩吃掉。
姆妈每次都是这个故事,罕古丽从伙伴那里还听到过不同的故事,她疑惑黄沙里到底是什么呢?风魔?沙怪?亦或是什么也没有。她趴在门上,拨开一条缝隙偷偷往外看,想要找到答案。
阿帕在屋里喊道:“罕古丽,你在做什么,就不能来帮阿帕编绳子吗!”
“她一定又是在找妖怪了。”阿卡萨比尔嘲讽的语气说。
罕古丽谁都不理会。黄沙中昏瞑不定,黑色的影子真的像是里边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她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却一无所获。她失望地要退回屋里时,一片飞扬的白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紧紧地贴在门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白纱逐渐从黄沙中剥离出来,一只骆驼驮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或者妖怪慢慢地走出来。
“姆妈!达达!阿帕!阿卡!①快来看啊,”罕古丽喊道:“是妖怪,是妖怪出现了!”
“哪里有妖怪,那是姆妈骗你们小孩子说的话。”萨比尔大笑。
罕古丽拿下门上的木栓,拉开门,黄沙呼地卷进来,萨比尔大喊你疯了?她置若未闻,抬手挡着眼睛,顶着风走出去。
萨比尔大惊,他急忙向阿帕禀报::“阿帕,罕古丽疯了!她跑出去了!”
“罕古丽!罕古丽!”阿帕吓得丢下手里的绳子,冲到门边,她眯着眼睛,惊讶地看着女儿拽着一只浑身扎着利箭的骆驼往家里来,带着血色的白色绸带飞舞,像是什么不详的征兆。
全家人去接罕古丽,萨比尔看到趴在骆驼上的人,太阳般金色的卷发垂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雪白纱衣裹附身躯,被野兽抓过,白纱破烂,露出的雪肤上留下长长的破口,一支长箭没入腰间,一片污血晕开,在腰间如绽一朵鬼魅黑莲。
那人吊在半空中的手突然抬起来,搭在萨比尔肩膀上,少年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妹妹罕古丽看过来,她冲哥哥做了一个鬼脸,说:“萨比尔胆小鬼!”
阿帕走过来,将萨比尔拉起来,她掀起骆驼上的人金灿灿的头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大声问道:“你还好吗?”
“……水……”那人轻声道。
“天神保佑,他竟然还活着。”阿帕对达达说道:“热合曼,快把人抬下来!罕古丽,去舀水,抬到床边去。”
“我呢?”萨比尔指着自己问。
“你去镇子上请那个中原大夫过来!要小心一点,别在风沙里迷路。”
萨比尔得到任务,立刻迈开腿跑进风沙立。
阿帕和达达将人搬到屋里,姆妈眼睛不好,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到一抹金色,她问孙女儿,“罕古丽,是日出了吗?”
“不是呢,是人。”罕古丽回答说。
那个人腰上有箭,阿帕只能让他卧着,他一直在呼唤水、水、水,罕古丽捧着一碗水,却不知道该如何喂他,阿帕拿着一只木勺过来,她才一勺一勺地舀水递到他唇边。
他干裂的嘴唇湿润起来,不在呼唤着要水,却不停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阿法芙……快逃……快逃啊……”
罕古丽托着下巴,盯着他紧皱的眉头,这个人记挂的事很多呢。罕古丽听不清他支离破碎毫无逻辑的呓语,她的目光落在他与众不同的金色头发上,无论是在镇子上还是村子里,她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他来自何方,为何会拥有与太阳相同颜色的头发?
罕古丽枕着手背,抬眼看着他,满是好奇。
①姆妈:姥姥;阿帕:母亲;达达:父亲;阿卡:哥哥。皆是少数民族的叫法
第3章
罕古丽靠在姆妈的膝盖上,轻轻哼唱着流传在无边瀚海中千万年的史诗《阿里木》,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歌词中,描述了被凶残的风魔沙鬼摧残的黄金之城,智者阿里木带着无数族人穿过荒漠,一路上通过智慧,完成了十二件任务,历尽艰辛终于来到罗绿河。
姆妈听着她清脆的歌声,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手指灵巧地在她乌黑的发间穿梭,为她将那些散乱的头发编织成漂亮的辫子。
“姆妈……”她的歌声停下来,“阿里木是什么样子呢?歌词里说:‘伟大的阿里木啊,他是如此温柔慈善,见过他的人无不亲他爱他。’可是诗人们没有说他是什么颜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眼睛,他的嘴唇与我们一样是红色的吗?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小罕古丽啊,圣人在人们心里,他无形无色,他只会因人的心灵,而出现不同的模样,你是心灵是什么样子,圣人在你心里就是什么样子。”姆妈说。
罕古丽努力用她的小脑袋去理解姆妈说的话,却百思不得其解。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巨响,似重物落地的声音,罕古丽噌地跳起来,顾不得头发只辫了一半,提着裙子跳过火坑,赤脚冲进卧室,那一刹那,她仿佛闯入一片绿色密林,碧绿的叶子垂到翠绿潭水中,晶莹的露水从叶子上滚落,嘀嗒一声坠入潭水中晕开一圈圈绿色的涟漪。
“……阿法芙。”沙哑的声音将她的神唤回来。
罕古丽睁大眼睛,看到床上爬起来的少年,他望着她,碧绿的眼睛里下起了雨,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胸口突然一阵刺痛,罕古丽抓着胸口的衣服,她魔怔一般朝着少年走过去,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肩膀。
“罕古丽!”是她的阿卡萨比尔。
阿帕和达达闻声赶过来,他们看了看相互盯着的三个少年,将地上的铜杯捡起来,说:“你醒过来了?”
少年迷茫地看着他们,他突然扶着额头痛吟一声,阿帕急忙扶着他趴下,“你昏迷了五天,身体还没有好起来,不要想太多。”
“这里是……”少年虚弱地问。
“这里是巴图尔绿洲,你的骆驼驼着你来到我家门口,被罕古丽发现了。”阿帕说:“你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你最严重的是腰上的箭伤,但医生说避开了要害。你身上的伤可真多,能活着到这里来,真是天神保佑。”
“骆驼……”少年沉默片刻,他又问:“只有我一个人吗?”
“只有你一个人。”阿帕笃定道。
“啊……”少年抱着头,手指插入头发间,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顶着薄薄的皮肉凸起来,似乎非常痛苦,“可以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吗?”
“你一个人呆着没有关系吗?”
“没事。”
阿帕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她握着少年的手,温柔地说:“愿天神保佑你,祝福你。”
她让所有人离开,
罕古丽回头去看床上的少年,他始终将头埋在枕头中,没有抬起来过。
从屋子里出来,萨比尔立刻向阿帕告状:“阿帕,刚才罕古丽像疯了一样,呆呆地朝那个人过去。那个人一定不是人,是妖怪!”
“才没有!”罕古丽急忙反驳。
“萨比尔,你不是从来都不相信妖怪吗。”阿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