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萧云天在西北随父出征,那时候匈奴还占着几座城池,到底不肯退兵;老侯爷的两个儿子刚刚战死,十八岁的萧云天不得不披甲上阵,代替了兄长的位置冲锋在前。他起初打了两场胜仗,没遇上什么危险,但在那一天冬天的一次攻城中,他出事了。
他率领的先锋队被匈奴人切断了后路,一路引进峡谷里,最后全军被俘。反抗者杀,投降者为奴,为了活下去,萧云天在死人堆里扒了一个士卒的衣裳,换下了自己先锋将军的铠甲,向匈奴投降。匈奴人也没认出他来,用铁锁穿透他的肩胛骨一路拖着他送往匈奴的王城,要将他充作奴隶。
那是他一生中最可怖、最灰暗的日子。
他被一路往北拖行,匈奴人的领土上都是成片的荒漠,没有食物,没有水。匈奴人自己带的水粮都紧张,对待奴隶一贯是让自生自灭的。在那一路上,萧云天什么都吃,吃过骆驼的尸体和人的尸体,吃过仙人掌的根,但他吃的最多的东西,就是芦荟。
芦荟是荒漠里为数不多的能够生长的植物。这玩意是真的能吃,叶子能吃,根能吃,浑身上下能吃。不光能吃,还能吃饱,汁水还能解渴。
就是靠着挖芦荟,萧云天活下来了。半途中,他找到了一次看守松懈的机会,他将铁锁一寸一寸地从骨头里拔出来,浑身是血地逃跑了。他在荒漠里跑了一天一夜,身后追兵不断。他忍饥挨饿,忍着浑身疼痛,竟拖着半条命摆脱了追兵。而在那之后,他因为在荒漠中迷路,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一步一挪地回到大秦的国土上。
前后数月里,都是芦荟撑着他的命。
但从此以后,他就半点见不得芦荟,别说喝一口,闻一下子他都要吐。
常人眼里清冽解暑的芦荟,在他眼里,就是人生最惨烈岁月的回忆。一闻见那味儿,他都能想起被俘虏的屈辱、忍饥挨饿的痛苦和在荒漠里跋涉的绝望。
而萧云天的这个忌讳,除了苗老夫人和他的原配傅华仪,其余的人还真不知道。
傅华仪起初也不知道,后来是听苗老夫人说起的,那时候她已经嫁入侯府两年多。
这个忌讳,萧云天是不敢宣之于口的。被俘虏一事,不仅是他最阴暗惨痛的回忆和最不光彩的污点,更是朝野社稷和上头的圣上所不容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他曾被俘虏,那他这个将军的脸面还要不要?让圣上知道他竟然敢贪生怕死投降敌军,定然会按着律令将他斩首抄家!
傅锦仪敢肯定,傅妙仪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若萧云天真的很疼爱傅妙仪,或许会告诉她。但事实并非如此,萧云天对傅妙仪的情分不过尔尔。
傅妙仪不知情,将添了芦荟的凉茶奉给萧云天。萧云天毫无防备,方才喝的凉茶又是薄荷的,是他喜欢的口味,就以为傅妙仪这一碗是一样的。
他吞了一大口,差点没恶心死,当场对傅妙仪发起火来。
若事情只是如此的话,倒还不会闹得太难看,和后头萧云天失手并负气离去的行为也没有太大干系。
以萧云天的性子,他将傅妙仪当众叱骂一顿就会让人带她下去,却不可能动手打她。随后他一脚踹在了傅妙仪身上,这可不是他一时冲动,说到底还是因着那碗芦荟茶。
芦荟不能与海鲜同食,会适得其反引得人体内燥热。
今日为了给傅老夫人祝寿,傅守仁特意搜罗了傅老夫人喜欢的新鲜鲍鱼和牡蛎一类生猛的海鲜,给母亲和宾客们奉上。偏偏萧云天也喜食鲍鱼,方才席间他就用了不少。
他刚食用了鲍鱼,在靶场上又灌了芦荟。若是别人,芦荟海鲜同食,在吃的不多的情况下只会显出些急躁,倒不会如萧云天那样失了理智。但活该萧云天他倒霉,他对芦荟的反应比任何人都激烈,可以说他已经患上了芦荟过敏的症状。
第五十章 德曦
这导致他食物相克的反应很强烈,体内燥热难耐,一股子邪火从胸中起,压都压不住。
他踹了傅妙仪,随后的一箭都射歪了,最后输给徐策后竟不受控制地负气出走。这些不该发生的行为,都是他心内燥热所致。
傅锦仪曾经和他夫妻三年,对这些事儿了如指掌,算计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将萧云天和傅妙仪夫妇耍得团团转。现在好了,傅妙仪当众被夫君作践失了正室的体面,萧云天赚了“宠妾灭妻”、“武艺不精”、“气量狭小”三个响亮的名声,日后的仕途都会因此受阻!
然而,这还不算完。
萧云天和傅妙仪都赌气回了侯府。萧云天在燥热冲动之下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这种燥热并不会持续很久。等他镇定下来,他就会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他会感觉到胸中的怒火褪去,并开始后悔先前的事,在这种前后变化的感觉中,凭他的精明一定会想到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才导致种种结果。他会立即请来侯府的大夫来问诊,诊治之后就会得知真正的原因——就是那碗芦荟茶和他在席间食用的鲍鱼相克,导致他头脑发热躁动难安。
这个结果一出来,他会怎么想?
若不是那碗芦荟茶,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糟糕的事儿……一切都是因为傅妙仪端来的芦荟茶!
萧云天会真地大怒起来。
傅锦仪能够想象到傅妙仪回府后将要面临的疾风骤雨了。
她简直想笑出声来。
面上浮着一层凝霜般的轻笑,她迈步往二楼上去。
和靶场下头目瞪口呆的公子们一样,楼上看稀奇的女孩子们此时也都惊诧不已。
“侯爷走了?”有人啧啧道:“我从前还以为武安侯大人是一位抗击匈奴的大英雄呢,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名不副实,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偏偏还输不起!”
女孩子们脸上都透出鄙夷。瞧见傅锦仪上了楼,此前那位性子刻薄和傅家姐妹争吵的马少奶奶吃吃一笑,朝傅锦仪挑眉道:“锦妹妹,你方才在下头,可瞧见了靶场上的事儿?侯爷输了,恼羞成怒地甩袖走了。侯夫人先前……恩,被侯爷一脚踹倒,似乎伤着了呢。”
马少奶奶面上得意,眼角眉梢都是奚落。
傅锦仪还真没心思搭理她。
她一句话都没说,走到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拈了一块凉糕慢慢地吃着。瞧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马少奶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马少奶奶嘲讽地笑笑,也坐下了。
不少女孩子们站起来陆续告退。她们都是来看徐策和萧云天两位将军比身手的,萧云天落败而逃,徐策一个人在下头找不着对手,这试射就没了意思。大家自然兴致缺缺。
马少奶奶转身和傅家姐妹辞行,跟着一块儿走了。
倒是还有几位女孩子坐着闲话,甚至有两三个女子趴在栏杆上盯着徐策挪不开眼,面颊上一片绯红。傅锦仪看着她们抽了抽眼角。
这群女孩子们……傅家门楣不高,今日来赴宴的都是些不高不低的人家,以她们的出身,怎么可能有资格给国公府的嫡子、当朝二品指挥使徐大将军做正妻?唉,真是什么时候都不缺痴心妄想的人啊。
“靶场上还有哪些人?”傅锦仪缓声问道。
七夕立在门边上,她朝外瞅了一眼,回头道:“禀姑娘,徐大将军站在场上教授几位公子射术。咱们府上的五少爷和六少爷在跟前。”
傅锦仪点点头。
大房的傅德明和三房的傅德英都在。傅德英是个七岁的小毛头,根本就是去玩的,傅德明却是被谢氏嘱咐了要好生学着。
“让孙嫂子过来吧。”傅锦仪淡淡吩咐。七夕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让孙显荣家的过来,就是让大少爷过来。她郑重地应了,低头退下。
下头徐策被几个公子缠着,一时半会应该不会离开。他一边和众人笑谈,一边试射傅守仁呈上的不同分量的良弓。
傅守仁心里虽担忧辞别的萧云天,却更喜欢奉承官位高一筹的徐策,在旁赔笑伺候着。
傅德明有父亲看顾,倒是不敢偷懒,老老实实拿着他那张轻弓站在徐策身后。靶子已经被各家的公子们挪到了五十米甚至二十米的位置,傅德明在二十米的靶子上射了一箭,一环都没中。
傅守仁瞪着他。
那边徐策正好试完了五种不同的弓,从中挑选了最沉重的一把,将剩下的四把退给傅守仁道:“傅侍郎的良弓不错,这靶子也打得尽兴。咱们这就回去吧。”